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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他回过头去,突然木住了,然后大叫一声:

  “钱英豪,我的好兄弟!你原来还活着!”他跨前两步,伸出两根长臂,搂住钱英豪的腰轻轻地把他抱起来,转了两圈,放下,眼睛噙着泪,一阵表示亲热的拳打脚踢,几乎让钱英豪的身体四分五裂。

  “我还一直以为你真死了呢,谁知你小子还活得好好的——”他停住了话头,狐疑地看着钱英豪锈迹斑斑的脸和身上那套破烂烂的军装,脸色变黄,好像有些害怕,但随即他又镇定地说,“我知道你是鬼,你是鬼我也不怕,咱伙计们做鬼也是英雄鬼。”

  钱英豪说:“你这小子,狗熊脾气死了也不会改,刚才那一阵巴掌拳头,我是个活人也被你打成鬼了!”

  我们三人站在树冠上哈哈大笑。黄昏时刻,西半边天闹开了火烧云,牧丹芍药,骏马走狗,变幻无穷。半个天大火熊熊,映照得满河流金泻玉,也照得我们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郭金库用脚跺了一下树冠,树冠猛烈动摇,几千根垂悬在水中的枝条上蹿下跳,带动着无数的水花跳跃,景色美丽动人。他问:

  “你们俩在这儿搞什么鬼名堂?”

  我说:“我们没搞鬼名堂,我们在钓鱼。”

  “哈哈,真会找奇巧地方,”他说,“你们钓鱼我钓鳖。”

  “我们也在钓鳖,而且钓了一只大鳖!”钱英豪把那只绑在酒瓶子上的小鳖扬了扬,狡猾一笑,说,“你是鳖钓!”

  他省悟过来,笑着说:

  “原来是你们两个小子捣的鬼!”

  我们三个成等腰三角形,坐在树冠上。

  “听说混上好事了?”我问。

  “怎么能叫混呢?”他不高兴地说,“我这个铁饭碗是枪林弹雨打出来的,国家政策,懂不懂?”

  “懂懂懂。”我说。

  “可有些人不懂,”他愤怒地说,“说我们运气好。”

  “你的运气是不错嘛。”我说。

  “谁的运气错?”他说,“你说谁的运气错?”

  “钱英豪的运气比你好吗?”我说。

  “提我干什么?”钱英豪摆摆手,说,“别提我。”

  郭金库看着闷头抽烟的钱英豪,难为情地搔搔脖子,说:

  “跟哥们你比起来,我是没有资格吹牛,你要是活着不死,完全可能当上司令员的。”

  钱英豪笑着说:

  “吹吧吹吧,吹牛不犯法也不上税,我的郭军长!”

  郭金库局促不安地说:

  “英豪,有一件事我对不起你……”

  钱英豪说:“瞎扯,你会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赵团长,你说他会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现在我突然明白了这棵生长在河堤半腰的柳树对于我们的意义了。十五年前冬末初春的那个日子里,领取了入伍通知书的我、钱英豪、郭金库、魏大宝、张思国齐集在这棵树下。当年我们集在这棵树下纯属偶然。现在我们集合在这棵树上算不算钱英豪的巧安排?那天我们领了通知书后去聂哑巴家买了两斤狗肉到供销社里买了两瓶白酒在河堤的向阳坡上坐着喝酒。大冬天在野外喝酒是钱英豪的主意,他说古代英雄没有在屋里喝酒的,他是我们的领袖,一句话顶一句话。河里的水全部冰冻了,阳光普照,河冰晶莹,犹如蜿蜒一条龙。没有风,河滩上的枯草呆呆地立着,看着我们喝酒吃狗肉。没有筷子用手抓,没有杯子对着瓶吹。

  那时候这棵树只有水桶般粗细,树冠自然也没有如今庞大。肉吃光了,酒喝光了,人喝晕了,太阳青着蓝着旋转着,忽然有群鸿雁落在河冰上,大家都望着雁看犹如呆雁。我说要是有枪就好了——后来有了枪,后来扛着枪边行军边唱“瞄得准来打得狠呀一枪消灭一个侵略者”时我总是想起这群雁想一枪打中一只雁毛羽横飞血花迸溅从半空中跌落——钱英豪说打雁要什么枪?没枪怎么打雁?魏大宝硬着舌头反驳。钱英豪说只要我们能隐蔽接近雁群在距它们十米处发起突袭就能把起飞困难的大雁扯着腿拽下来你们信不信?我们不信。他说跟我来,你们跟着我匍匐前进,知道怎么样“匍匐前进”吗?

  不知道不要紧,跟我学。身子要尽量贴近地面,用两个胳膊肘子使劲,腿随着胳膊肘子移动。对,就是这样,跟着我,拽下四只大雁让俺爹给咱清炖雁肉,别咳嗽!慢点,别惊动雁哨!荒草掩蔽着我们的身体,草叶摩擦着我们的衣服刷刷地响。草下的泥土冰凉,由于肚子里有狗肉和白酒发散着热量,所以腹部感觉不凉。渐渐到耀眼的白冰了,那些雁呆呆地站着,好像在听领导训话的士兵,当然必须再次强调它们绝对不是士兵。我在渤海的沙滩上像只海豹一样练习匍匐前进时,总要回忆起这次匍匐前进,而我在亚热带的茂密草木中匍匐捉雁,总是想起,总是想起,永难忘记。当钱英豪被子弹打得血肉横飞的那一瞬间,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在我的心头一闪而过:在遥远南方的荒凉山林中飞舞着的钱英豪的血肉与衣服碎片正是在我们故乡的河滩上那只鸿雁的纷纷扬扬的羽毛。当然这念头像闪电般出现便会像闪电般消逝。他死了我万箭穿心,打死我的好兄弟的那个人激起了我的满腔怒火。

  我在平坦、松软、滚烫的沙滩上匍匐前进,灼热的砂砾烫着我的肚皮甚至烫着那最为敏感的部位那时的大裤衩质地粗糙两天不洗就硬得像砸扁的铁皮烟囱,沙子烤得我满脸热汗,汗水浸眼,我眉毛稀疏睫毛短比别人更睁不开眼——赵金!降低你的屁股!你是只鸵鸟吗?班长吼着,并用一根小棍戳着我的屁股——我降低屁股,匍匐前进,沙子灌进袖口,腿重,枪沉——快爬!海豹也比你爬得快!要领不对!站起来!——我拄着枪站起来,眼前晃动着炎炎白日射出来的黑色光线,海滩光芒四射,每一颗沙粒就是一道射线。

  我感到肠胃绞动,头痛耳鸣。大海上吹过来腥咸的热风加重着我的不适,海浪千重万叠,海水一片黑暗,只有朵朵浪花反射着蓝色的光,蓝是烫我眼睛的颜色。你这个大笨蛋——班长说——钱英豪,出列——是——你提着枪跑出来——匍匐前进!——他像根棍子一样笔挺着往前倒,在接地的瞬间才单手撑地。这一倒勇敢潇洒,优美无比。他刷刷地前进着,低姿势,快速度,像一匹游动在金黄沙滩上的草绿色蜥蜴。跟着我,别吱声。透过稀疏的枯草,我们渐渐逼近了河冰上的雁群。冰是那样的美丽,七彩的颜色在冰上团团旋转着,鸿雁们麻色的朴素羽毛沾了太阳的光竟然也如梦一般绚丽。火辣辣的阳光在二月里出现,在同样的日子里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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