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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他从腰里摸出钥匙拧开锁,推开门,双手夸张地一伸,说:

  “请。”

  我看了看办公室里的情况,说:

  “条件不错吗!”

  “不错个鸟!”他说,“地方上的事,全是胡扯蛋。麻子部长一天三喝,喝醉了三天醒不过来。这儿是老子当家。请坐。请坐。请喝茶,没有。喝尿?有!部长的啤酒瓶子里全是尿。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有时候把自己的尿当啤酒灌了,还说味道鲜美泡沫丰富,哈哈哈哈,真他妈大肉丸子不放盐,荤蛋一团。坐,哥们,请坐。”

  他抄起电话机老式的。吱吱吱吱一阵猛摇,然后高声大嗓地喊:

  “总机吗?我是武装部,你给我速要粮管所饭店。粮管所饭店吗?是我,武装部枪械保管郭金库。今天中午十一时三十五分请准备如下菜肴:猪肝一盘,猪肚一盘,猪心一盘,猪耳朵一盘,统统凉拌,少加酱油,多加大蒜。炸鱼一盘,煎虾一盘,芫荽炒牛肉一盘,芹芽炒肉丝一盘,冻豆腐乌子汤一大海碗,外带三鲜水饺一斤。

  多包上点馅子别糊弄人还要一把蒜瓣两斤地雷酒。你记下别忘了。今天不赊,吃完喝完就算账。你知道他是谁?老战友,我们俩在枪林弹雨里并肩作过战!你小心点,菜要足量,酒别搀水,糊弄解放军伤天害理瞎只眼!当心我一怒之下把你的饭店平了!好啦,吩咐手下快点办,军人作风就是快刀斩乱麻不许磨磨蹭蹭!”

  “郭金库啊郭金库,”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小子今日要宰我呵!要那么多菜半个班都够吃了,我一个连职小军官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可全靠我养活。”

  “我操,”他鄙视地说,“瞧你那点出息。咱一块入伍,一块参战,你成了军官我什么都不是,难道不该你请我吃一顿?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儿。”

  “我的肠子都打出来了,差点送了命。熬这么个小军官容易吗!”我愤怒地说。

  “我的耳朵都被炮弹震聋了,一天到晚嗡嗡响。嘴巴也被燃烧弹烧坏了,”他指指自己满是白色花纹的嘴巴,说,“可等待老子的是什么?复员!修理地球!真是他娘的人间不平啊!”

  “你说耳朵震聋了也就罢了,反正你听得见硬说听不见谁也拿你没法子,”我说,“可你这嘴没入伍前就这样,怎么能说是被燃烧弹烧坏了呢?哪有那么巧的事?燃烧弹专门烧你的嘴?怪不得你外号‘花嘴’可真会花言巧语。”

  他的脸涨得通红,怒道:

  “老子的嘴就是被燃烧弹烧的,不是烧的也是烤的!”

  看到他动了怒,我忙说:

  “行喽,老伙计,别吵吵了,你的嘴是被燃烧弹烧的,行了吧?说点正经的吧,你这几年怎么样?咱那几个与你一块回来的伙计怎么样?”

  他的脸上立刻愁云漫漫,围绕着嘴巴的那几十道纵向的皱纹显得更白了,他说:

  “魏大宝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跟邻居打架,失手把人家的老婆一铁棍敲死。看在他参过战的面子上轻判还判了十二年。他前脚去服刑后脚老婆就带着孩子改嫁,一翅子飞到了黑龙江。张思国还光棍着,前几天来找我借钱,说想借个本钱捣弄个小买卖。我穷得只剩下一根鸟,哪里有钱借给他?”

  “这个人吃亏就吃在太老实了,”我叹息着。

  郭金库愤愤不平地说:

  “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傻瓜蛋!听他们团的人说,当时已整理了他的材料,准备报上级授他一个‘滚雷英雄’称号,可这家伙,硬说他不是有意去滚雷!你说天下有这号傻人没有?这下倒好,回来了,一身伤痕,脸也破了相,在村里死趴着,连个支委也没当上。”

  “你应该帮着他到县里去找找民政部门。”我说。

  “我?”郭金库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我这副鸟样?还去帮他?我自己都顾不上呢,求爷爷告奶奶,乡里照顾给了这么个差事,每天来看看门,每月擦次枪,月底给九十块钱。部长喝酒时,也跟着蹭点油水。”他叹息道,“数来数去数你这小子混得好。”

  “想想钱英豪吧,”我说,“想想他那么棒的好伙计,死在那儿,连尸骨都不能还乡。咱活着就该知足了。”

  “你说的也对,”郭金库说,“论人品,论本事,我十个郭金库捆起来也抵不上一个钱英豪,可我孬好还立了一个三等功,孬好还找了这样一个擦枪的差事,孬好还有个鸡巴老婆……”

  门外自行车响。

  “来菜了伙计!”他虎跳起来,拉开门。

  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子骑着一辆乌黑的自行车,一手扶车把,另一手提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骑到门口一捏刹车纹丝不动。轻快地跳下来说:

  “‘花嘴’大叔你要的菜到了。”

  提着食盒往里闯。郭金库伸手拧住他的耳朵,气汹汹地骂:

  “你娘那个蛋,连你这个胎毛未干的小兔崽子都敢叫我‘花嘴’,这是你叫的吗?老子赴汤蹈火被燃烧弹烧伤了嘴,回来竟遭你们嘲笑。今日老子饶不了你。叫爹!叫爷爷!叫祖宗!”

  他使足劲拧着那男孩子的耳朵,咬牙切齿,勃然大怒。那些铁色的粗大手指索索地抖动着,像一个个暴怒的精灵。男孩痛得尖声怪叫,手中的食盒啪啦啦掉在地上,盘子碟子在盒中响。男孩哭叫着:

  “大叔大爷亲爹亲爷爷老祖宗我再也不敢了呀……”

  我忙说:“金库金库你消消气算了算了何必跟个小孩子动真格的呢?”

  我上去拉他。

  他拧着那孩子的耳朵往下按,一直按得脑袋触到了地上的方砖,才余恨未消地松了手。

  男孩捂着红肿的耳朵哭起来。

  “快给老子把酒菜拾掇出来!”他大声吼叫着。

  男孩不敢违抗,弯腰揭开食盒的盖子,把四个冷盘和两壶酒两双筷子摆到办公桌上。他的耳朵上去了一层油皮,红渐褪,紫出来。一副怪可怜的样子。

  郭金库气汹汹地说:

  “你以为老子善吗?老子不善!今日是小试身手让你尝尝革命战士的厉害。”

  男孩吓得一声不吭,提着空了的食盒溜出门外。

  郭金库追着他的身影大叫:

  “热菜快上!”

  男孩跳上自行车,猛踏两脚,回过头来带着哭腔大骂:

  “‘花嘴’郭金库我操你十八辈祖宗!”

  郭金库从门后抄起一支练刺杀用的木枪,跳出去追赶,那男孩踩着自行车箭一般地窜了。

  我跑出屋去拉住他说金库金库走走走回去喝酒。他一伸胳膊把我掰到一边。大吼一声:

  “不——!我要刺杀!目标正前方——杀——”他平端木枪对准院里那棵梧桐树猛刺过去,“杀——哪里跑?——杀——杀——杀——”梧桐树皮一块块脱落,绿色的汁液像眼泪一样渗出来。

  “金库,行了行了,”我好言劝说着,“解放军爱护树木,咱们回去喝酒。”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把他拖回办公室,夺出木枪扔到墙角,按他坐在椅子上。拧开酒罐子倒满两杯。我说,“金库兄,来来来,喝酒。”

  他坐着不动,双眼发直,望着墙壁,两颗大泪珠子从他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滚下来。他低沉地说:

  “我不喝了,我没有脸皮喝酒。赵金,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敲你的竹杠。说实话你挣这几个钱也不容易,你家里日子很艰难我知道,把酒带回去让你家大爷喝吧。”

  我故做轻松地笑着说:

  “郭金库,这就是你不够意思了。瞧不起我是不是?咱兄弟俩难得碰上一次,今日喝个痛快,你要再嗦可就不像个当兵的了。”

  “我还是个当兵的吗?”他瞪着眼看着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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