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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咪呜咪呜——

  岳父的身体上热气腾腾,汗水把他的衣裳湿透了。在他把脑袋仰起来的时候,俺看到,他头发上的汗水动了流,汗水的颜色竟然是又黄又稠的,好似刚从锅里舀出来的米汤。在他把脑袋歪过来的时候,俺看到他的脸胀大了,胀成一个金黄的铜盆。他的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就像剥猪皮前被俺吹起来的猪,咪呜咪呜,像被俺吹胀了的猪的眼睛一样。

  啪——啪——啪——

  咪呜……

  檀木橛子已经进去了一小半——咪呜……香香的檀木……咪呜……直到现在为止,俺岳父还没有出声号叫。俺从爹的脸色上,看出了爹对俺岳父十分地钦佩。因为在执刑之前,爹与俺考虑了这次执刑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爹最担心的就是俺岳父的鬼哭狼嚎一样的号叫声,会让俺这个初次执刑的毛头小伙子心惊胆战,导致俺的动作走样,把橛子钉到不该进入的深度,伤了俺岳父的内脏。爹甚至为俺准备了两个用棉花包起来的枣核,一旦出现那种情况,他就会把枣核塞进俺的耳朵。但是俺岳父至今还没有出声,尽管他的喘息比拉犁的黑牛发出的声音还要大还要粗重,但他没有嗥叫,更没有哭喊求饶。

  啪——啪——啪——

  咪呜……

  俺看到爹的脸上也有汗水流了出来,俺爹可是一个从来不出汗的人啊,咪呜,爹攥着檀木橛子的手似乎有点颤抖,爹的眼睛里有一种惶惶不安,俺看到爹这样子,心中也慌了。咪呜,俺们其实并不希望孙丙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俺们用猪练习时已经习惯了猪的嗥叫,在十几年的杀猪生涯中,俺只杀过一只哑巴猪,那一次闹得俺手软腿酸,连续做了十几天恶梦,梦到那只猪对着俺冷笑。岳父岳父您嗥叫啊,求求您嗥叫吧!咪呜咪呜,但是他一声不吭。俺的手腕子一阵酸软,腿脚也有点晃动,头大了,眼花了,汗水流进了俺的眼睛,鸡血的腥臭气味熏得俺有点恶心。爹的头变成了黑豹子的头,爹的美丽的小手上生出了黑色的毛儿。岳父的身上也生出了黑毛,他的起起伏伏的头成了一个庞大的熊头。它的身体变得大极了,它的力量大极了,牛皮绳子变得又细又脆,随时都会被崩断。与此同时,俺的手拿不准了。俺一槌悠过去,打偏了,打在了爹的爪子上。爹呻吟了一声,松开了手。俺又一槌悠过去,这一槌打得狠,橛子在爹的手里失去了平衡,橛子的尾巴朝上翘起来,分明是进入了它不应该进入的深度,伤到了孙丙的内脏。一股鲜血沿着橛子刺刺地窜出来。俺听到孙丙突然地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嗥叫,咪呜咪呜,比俺杀过的所有的猪的叫声都要难听。爹的眼睛里喷出了火星子。他低声地说:

  "小心!"

  俺抬起袖子擦擦脸,喘了几口粗气。在孙丙一声高似一声的嗥叫声中,俺的心安静了下来,手不酸了,腿不软了,头不大了,眼不花了,咪呜,爹的脸又恢复了爹的脸。岳父的头也不再是熊的头。俺抖擞精神,拿捏着劲儿,继续敲打板子:

  梆——梆——梆——

  咪呜咪呜——

  孙丙的嗥叫再也止不住了,他的嗥叫声把一切的声音都淹没了。橛子恢复了平衡,按照爹的指引,在孙丙的内脏和脊椎之间一寸一寸地深入,深入……

  啊~~呜~~嗷~~呀~~

  咪呜咪呜喵~~。

  他的身体里也发出了闹心的响声,好像那里边有一群野猫在叫春。这声音让俺感到纳闷,也许是俺的耳朵听邪了。奇怪奇怪真奇怪,岳父肚子里有猫。俺感到又要走神,但俺爹在关键时刻表现出的平静鼓励了俺。孙丙喊叫的越凶时俺爹脸上的微笑就越让人感到亲切。他的眉眼都在笑,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好像他不是在执掌天下最歹毒的刑罚,而是在抽着水烟听人唱戏,咪呜咪呜……

  终于,檀木橛子从孙丙的肩头上冒了出来,把他肩上的衣服顶凸了。俺爹最早的设计是想让檀木橛子从孙丙的嘴巴里钻出来,但考虑到他生来爱唱戏,嘴里钻出根檀木橛子就唱不成了,所以就让檀木橛子从他的肩膀上钻出来了。俺放下油槌,捡起小刀,把他肩上的衣服挑破。爹示意俺继续敲打。俺提起油槌,又敲了十几下,咪呜咪呜,檀木橛子就上下均匀地贯穿在孙丙的身体之中了。孙丙还在嗥叫,声音力道一点也没有减弱。爹仔细地观看了橛子的进口和出口,看到各有一缕细细的血贴着橛子流出来。满意的神情在爹爹脸上洋溢开来。俺听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俺也学着爹爹的样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咪呜……

  九

  在爹的指挥下,四个衙役把那块松木板子连同着俺岳父从床子上抬下来,小心翼翼地往那座比县城里最高的屋脊还要高的升天台上爬去。升天台紧靠着席棚的一侧,用原木和粗糙的木板架设了长长的漫道,爬起来并不费力,但那四个身体强壮的衙役全都汗流浃背,把一个个的湿脚印鲜明地印在木板上。孙丙还被牢牢地捆在木板上。他还在嗥叫,但声音已经嘶哑,气脉也短促了许多。俺和爹跟随在四个衙役的背后爬上了高台。高台的顶端用宽大的木板铺设了一个平台,新鲜的木板散发着清香的松脂气味。平台正中央竖起了一根粗大的松木,松木的顶端偏下地方,横着钉上了一根三尺长的白色方木,就跟俺在北关教堂里看到的十字架一个样子。

  衙役们小心翼翼地把孙丙放下,然后就退到旁边等待吩咐。爹让俺用小刀子挑断了将孙丙捆绑在木板上的牛皮绳子,绳子一断,他的身体一下子就涨开了。他的四肢激烈地活动着,但他的身体因为那根檀木撅子的支撑,丝毫也动弹不了。为了减少他的体力消耗,也为了防止他的剧烈的动作造成对他内脏的伤害,在俺爹的指挥下,在俺的参与下,四个街役把孙丙提起来,将他的双腿捆扎在黑色的竖木上,将他的双手捆绑在白色的横木上。他站在平台上。只有脑袋是自由的。他大声骂着:

  "操你的姥姥克罗德~~操你的姥姥袁世凯~~操你的姥姥钱丁~~操你的姥姥赵甲~~操你们的姥姥~~啊呀~~

  一缕黑色的血沿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一直流到了他的胸脯上。

  咪呜咪呜……

  十

  走下升天台抬起头四下里一望,心就猛地缩了上去,堵得俺喘气都不流畅,咪呜……

  俺看到校场的四边上镶满了人,白花花的阳光下一片人头在放光。俺知道人们的头上都出了汗,如果不出汗,绝对不会这样明亮。孙丙的叫骂声跟着鸽子在天上飞翔,像大浪一波催着一波滚向四面八方。百姓的里边是一些木桩子一样的大兵,洋兵和袁兵。俺心里有个念想,咪呜,你知道俺的念想是什么。俺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着。啊,找到了,俺看到俺的老婆的胳膊被两个身体强壮的女人抱住,还有一个高大的女人从后边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使她的身体不能前进半步,她的身体只能往上蹿跳。俺的耳朵里突然地听到了她发出的尖厉得像竹叶一样的青油油的哭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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