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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知县看到,自己的那些县兵在刘朴的带领下,在武卫右军的前边,弓着腰向土围子前进。这些家伙对付老百姓如狼似虎,打起仗来却个个胆小如鼠。他们的队形起初还是分散的,但越近围墙时,越挤在了一起,如同一群怕冷的鸡。知县虽然没有战斗经验,但曾文正公的书通读过十几遍,因此知道这样的密集队形是最容易被守城的人杀伤的。他后悔在开始进攻之前没有训练他们一下,但现在一切都晚了。他们就这样往前靠着。围墙上很平静,似乎没有人。但知县知道那上边有人,因为他看到了围墙上每隔几丈就有一股浓烟冒起,他甚至闻到了熬米粥的气味。从曾文正公的兵书中他知道守城墙的人熬米汤绝对不是为了喝,为了什么他知道但是不敢往下想象。他的县兵运动到距离围子墙几丈远的时候停住了,鸟枪手和弓箭手放枪的放枪,放箭的放箭。枪声稀疏,二十来响,毫无威力可言,然后就哑巴了。弓箭手射出的箭有的飞越了围子墙,有的碰到墙上。与鸟枪相比,弓箭更没有威力,简直就跟小孩子胡闹一样。鸟枪手放过了枪,就地跪下,从腰间悬挂的葫芦里往枪筒里装药。他们的火药葫芦都是那种卡腰葫芦,外边涂了一层桐油,看起来光滑明亮,很是美观。曾几何时,知县带着鸟枪队下乡抓赌抓贼时,还为这二十多个光芒四射的葫芦感到骄傲;现在,在武卫右军和德国军队的比较下,这些东西都变成了十足的儿童玩具。鸟枪队装好枪药,又放了一阵凌乱的排枪后,就呼天嚣地地朝围墙冲去。围墙并不险峻,大约有一丈高,墙壁上有许多去年的枯草在那里颤动,其实枯草也未必颤抖,而是知县的心在颤抖。两个抬着梯子的轿夫从后边跑到了前面。他们由于常年抬轿,习惯了那种有节奏的小花步,其实已经不会跑了;在这样的攻城陷阵的紧张时刻,他们的步伐还是如抬着知县下乡时那样悠闲。他们到了围墙边,把梯子竖了起来。围墙上依然没有动静,知县心中暗存侥幸。竖起梯子后两个轿夫就问到了两侧,每人扶着梯子的一边,防止梯子仰倒。鸟枪手和弓箭手簇拥在梯子后边,一个跟着一个往上爬去。当梯子上有了三个人,最上边的一个已经接近围墙顶端时,许多头缠红布的拳民突然地从墙上冒出来。然后就有成锅的热粥劈头盖脸地浇到了正在爬城的县兵身上。县兵凄惨的叫唤使知县的身体抖动不止。他感到随时都可能把肠子里的东西排泄到裤子里,他用牙齿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克制住了排泄欲望。他看到,梯子上的鸟枪手仰面朝天摔了下来,梯子下边那些鸟枪手、弓箭手们一个个连滚带爬地往后逃窜。围墙上的拳民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官兵营里一阵喇叭声起,武卫右军训练有素的步兵们弓着腰,托着枪,啪啪地放着,向围墙冲去。

  知县看到围墙上的拳民用开水、热粥、炸炮、砖瓦乱石还有几杆威力巨大的土炮将武卫右军的第一拨进攻击退之后,才感到自己把孙丙看轻了。他原以为孙丙只会装神弄鬼,没想到他在军事方面如此地富有才干。知县通过博览群书得到的知识,孙丙通过戏文也全部掌握了,不仅仅是理论上明白,而且还卓有成效地付诸了实践。看到大清朝最优秀的军队与他的县兵一样狼狈地败下阵来,知县的心中得到了些许安慰,甚至有一些幸灾乐祸。他的焦灼感消失了,勇气和自信重新回到了躯体之内。现在,就看德国兵的了。他瞟了一眼正在用望远镜观察围墙上情景的克罗德,看不到他完整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腮上的肌肉在抽动。而原本跟随在武卫右军后边的德国军队不但没有发起冲锋,反而往后退却了几十丈。看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克罗德将望远镜放下,脸上浮起轻蔑的微笑。他对着身后的炮队指挥高喊了一句,那些木棍一样的德国炮兵就紧张地活动起来。片刻之后,就有十二发炮弹打着尖厉的呼哨,如一群黑老鸹飞了出去,围墙内外腾起白色的硝烟,然后就冲过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知县看到,几颗正中了围墙的炮弹爆炸之后,很多的碎砖乱瓦腾飞起来,其中还夹杂着被炸断的身体。又是一个排炮响过,更多的人体碎片飞起来,围墙上一片哭嚎,那扇松木大门也被一发炮弹炸得四分五裂。这时,克罗德对着德国军队挥动了随从递过来的红旗。德国兵端着枪,呐喊着,撩开长腿,向洞开的大门冲去。重整旗鼓的武卫右军也从另一个方向发起了第二轮冲锋,惟有他的伤亡惨重的县兵,趴在一片洼地里哭爹叫娘。知县的心中纷乱如麻,他知道这一次镇子必破,而镇子破了之后,马桑镇里的数干乡民劫数难逃,这个高密县的第一繁华大镇,从此就不复存在了。知县的爱民之心在耀武扬威的德国人面前复活了。但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即使皇帝老子到来,也不可能让胜券在握的德国兵停止进攻。知县的立场现在已经站在了乡民们一边,他希望村民们趁着德国兵还没进镇的时刻,速速地朝南逃跑,那里虽然有马桑河水的拦挡,但河边的人多半都会水,尽管他知道武卫右军在河的南岸埋伏了一个小队,但总会有乡民顺水而下逃得性命,而且他还相信,武卫右军设伏的小队,不会射杀渡河逃命的妇孺,他们毕竟也是中国人。

  事情的发展出乎知县的预料,从破开的大门蜂拥而入的德国兵突然消失了,大门内升起了一阵烟尘,接着便传来德国兵的嚎叫声。知县马上明白了,足智多谋的孙丙在大门内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知县看到克罗德脸色突变,急忙挥动旗帜,让他的队伍退了回来。知县知道,德国兵的性命比较值钱,克罗德原以为可以不死一兵一卒而胜的计划已经破产。他接下来肯定又要让他的炮兵开炮,而炮位后边成箱的炮弹,足可以把镇子炸成一片废墟。知县也估计到,这场战斗的最后胜利者肯定是德国人。果然,克罗德对着他的炮队头目大声地吼叫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在知县的心中突然地变成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对着克罗德身后的翻译说:

  "告诉克罗德,让他停止开炮,本县有重要的话对他说。"

  翻译把他的话翻过去后,克罗德果然让他的炮队停止了行动。克罗德用绿油油的眼睛盯着知县,连满脸沮丧的马龙标也盯着知县的脸。

  知县说:"总督先生,中国有句俗话,擒贼先擒王,这些百姓,实际上都是受到了孙丙的迷惑,才敢跟贵国军队和官军对抗,一切罪过其实都是孙丙一人所致,只要擒获了孙丙,予以严惩,杀一做百,就不会再有人出来破坏铁路,阁下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我想贵国来到中国,根本的目的是要从这里得到财富,而不是为了来和我们的百姓打仗。如果阁下认为我的话有几分道理,本官愿意只身进去,劝说孙丙出来投降。"

  "你是不是想进去帮孙丙出谋划策?"翻译翻完了他的话,然后又把克罗德的话翻过来。

  "我是大清的命官,我的家眷还在县衙,"知县道,"我所以甘愿冒死进去,其实是为了让阁下的部队不再伤亡。贵国的军队远涉重洋而来,一兵一卒都很珍贵,如果阁下的军队伤亡大多,你们的大皇帝也不会为此奖赏您吧?"

  "让马龙标大人担保!"翻译翻过来克罗德的话。

  "钱兄,我明白您的意思,"马龙标忧心忡忡地说,"万一那些刁民……"

  "马大人,我有五分胜算,"知县悲壮地说,"我不愿意看着我县一个繁华市镇被夷为平地,更不愿意看到无辜的平民遭受屠杀。"

  "如果大人能只身将孙丙诱降,既避免了官军的无谓伤亡,又保全了无辜百姓阶性命,"马龙标诚恳地说,"我一定在袁大人面前为大人请功!"

  "事已至此,本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知县道,"请马大人告诉克罗德,本官把孙丙诱出来之后,就请他撤兵!"

  "包在我的身上!"马龙标从怀里摸出一只崭新的手枪送给知县,道,"钱兄,带上以防万一。"

  知县摆摆手拒绝了,说:"请马大人以全镇百姓为念!劝说克罗德不要开炮。"然后他就骑马往那个洞开的门洞跑去。他在马上大喊着:

  "我是高密知县,是你们大帅的朋友,有重要的事情与你们大帅商量……"

  五

  知县打马冲进大门,竟然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进大门时他绕过那个巨大的陷阱,看到十几个身陷其中的德国兵在里边挣扎、惨叫。陷阱足有一丈深,底下栽满如刀似剑的竹签和铁齿,德国兵有的已经被扎死,有的受了重伤,宛如穿在签子上的青蛙。从陷阱底下散发上来扑鼻的臭气,说明孙丙不仅仅在下面栽满了利器,而且还倒上了大量的粪便。知县蓦然想起,几十年前洋人初进中国时,某位封疆大吏曾经郑重地给皇上建策,说洋兵最爱清洁,最怕的是大粪,如果让我天朝的士兵每人背上一桶大粪,上阵之后,只管将大粪淋过去,那些洋兵就会掩鼻败退,甚至会呕吐而死。据说咸丰皇帝对此策深为嘉许,认为这是富有创意的提案,既能克敌制胜,又可以为天朝省下大笔的开支。这件事是夫人当做笑话讲给他听过的,他当时也一笑了之,没想到此法已经被孙丙改头换面加以运用,这种富有特色的中国战术充满了恶作剧的精神,令人哭笑不得。其实,从昨天那场荒谬绝伦的人质交换中,知县已经对孙丙的战术风格有了大概的了解。是的,他很幼稚,他的许多做法完全是儿童式的,但往往能出人意料,发人深思,而且十分管用。知县在绕过陷阱时还看到,两边的土围子上,拳民们伤亡惨重,许多熬粥的铁锅被炸得稀烂,热气腾腾的粥和鲜血混合在一起流淌,尚未死利索的人们在那里痛苦哀号。那条他不久前行走过的大街上,头缠红布的拳民和妇女孩童在毫无目标地乱窜,似无头苍蝇一样。实际上镇子已经破了,知县想,德国兵完全可以长驱直入。想到此知县感到自己的决定英明无比,牺牲孙丙一个,可以换来千百条性命,无论如何,也要把孙丙弄出去,文的不行,就动武的,尽管适才没接马龙标的手枪,但知县自信能够制服孙丙。他感到自己沉浸在英勇悲壮的氛围中,耳边仿佛响起了鼓角声,他纵马飞跑,跑向那个建立在大湾子旁边的席棚。他知道孙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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