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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猪肚部 第七章 悲歌

  一

  公元1900年3月2日,是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二月初二。这一天是传说中蛰龙抬头的日子。过了二月二,春阳发动,地气开始上升;耕牛下田耙地保墒的工作指日可待。这一天,是高密东北乡马桑镇的集日,猫了一冬的农民,有事的和无事的,都拥到集上。无钱的就逛大街,看热闹,蹭白戏;有钱的就吃炉包、坐茶馆、喝烧酒。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虽然还有小北风飕飕地刮着,但毕竟已是初春天气,薄寒厚暖,爱俏的女人,已经换下了臃肿的棉衣,穿上了利落的夹衫,显出了身体的轮廓。

  一大早,孙记茶馆的老板孙丙,就肩着担子,挑着木桶,爬上高高的河堤,下到马桑河畔,踏上木码头,挑来清澈的河水,准备一天的生意。他看到头天还残存在河边的碎冰已经在一夜之间化尽,碧绿的河水上波纹纵横,凉森森的水汽从河面上升。

  去年的年头不太景气,春天旱,秋天涝,但无雹无蝗,还算六七成的年景。知县钱大老爷体恤民情,往上报了水灾,减免了高密东北乡人民五成赋税,使百姓们的日子,较之丰收的往年,反例显出了几分宽裕。乡民们感念钱大老爷的思典,集资做了一把万民伞,公推孙丙去敬献。孙丙力辞,但乡民们耍起了无赖,干脆就把万民伞扔在茶馆的店堂里。

  孙丙无奈,只好扛着万民伞,进县衙去见钱大老爷。这是他被薅了胡须之后第一次进县。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他说不清心中是羞是怒还是悲,只感到下巴隐痛,两耳发烧,双手出汗。碰到熟人打招呼,未曾开言他的脸就红了。他几乎从熟人们的每一句话里都听出了暗含着的讥讽和嘲弄。欲待发作,又找不到个由头。

  进入县衙之后,衙役把他引导到迎客厅。他扔下万民伞,转身就要走。就听到了从门外传来了钱丁朗朗的笑声。那天钱丁身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着一顶红缨小帽,手持着白纸折扇,的确是仪态大方,举止潇洒。钱大老爷快步上前,执着他的手,亲切地说:

  "孙丙啊,咱们两个可真是不打不成交啊!"

  孙丙看着钱丁下巴上那部潇洒的胡须,想想自己的曾经同样地潇洒的胡须和现在变得瘌痢头一样的丑陋下巴,心中感到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他本来想说一句有骨有刺的话,但从嘴里吐出来的却是:小民受东北乡人民委托,前来给大老爷献伞……说着,就将那把大红的、写满了乡民名字的罗伞展开,举到钱丁的面前。钱丁激动地说:

  "啊呀,本县无才无德,怎敢受此隆誉?不敢当啊,委实不敢当……"

  钱丁的谦逊让孙丙心中感到了些许轻松,他直挺挺地站着说:大老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小民就告辞了。

  "你代表东北乡民众前来献伞,让本县备感荣幸,哪能这样就走?"钱丁大声道,"春生——"

  春生应声进来,躬身道:

  "老爷有什么吩咐?"

  "吩咐膳馆摆宴,隆重款待,"钱丁道,"你顺便去让老夫子写几张请帖,把县城里的十大乡绅请来作陪。"

  那顿午宴十分丰盛。知县亲自把盏,频频劝酒;十大乡绅轮流敬劝,把孙丙灌得头昏脑胀,脚底无根,心中的芥蒂和莫名的尴尬全都烟消云散。当衙役架着他的胳膊将他送出县衙时,他竟然放开喉咙唱了一句猫腔:

  孤王稳坐在桃花言,想起了赵家美蓉好面容……

  过去的一年里,高密东北乡人民心清比较愉快,但不愉快的事情也有。最不愉快的事情就是:德国人要修一条从青岛至济南的铁路,横贯高密东北乡。其实德国人要修铁路的事,前几年就开始风传,但人们并不把它当真。直到去年那铁路路基真的从青岛爬过来了时,才感到问题严重。现在,站在马桑河高高的河堤上,就能望到从东南方向爬过来的铁路路基,犹如一条土龙,卧在平坦的原野上。在马桑镇的背后,德国人搭起的筑路工棚和材料仓库,突兀在离铁路路基不远的地方,远看好似两条齐头并进的大船。

  孙丙挑满了水缸,搁下水桶和扁担,吩咐新雇的小伙计石头生火烧水。他到了前面,抹光了桌椅板凳,洗净了茶壶茶碗,敞开了临街的大门,坐在柜台后边,吸着烟等待客人。

  二

  自从下巴上的胡须被人薅去之后,孙丙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那天上午,在女儿家。他躺在炕上,仰望着已经悬挂在房梁上的绳子套儿,等待着女儿行刺不成或者行刺成功的消息,随时准备悬梁自尽。因为他知道,女儿此去,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对他来说,都难免受牵连再入牢狱。他在县狱里待过,知道里边的厉害,所以宁愿自杀,也不愿进去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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