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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四婶无奈,哭着说:老头子,你儿子们不要你上炕,你就在场院里躺着吧。

  老大说:娘,你别难受了,上炕歇着去吧。俺爹的事,俺来操持就是。

  老大点亮了一盏罩子灯,放在打麦场上一个竖起来的石磙子上。老二搬出了两根板凳,摆开。兄弟二人把放着四叔尸体的门板抬到那两根板凳上。

  老大又说:娘,回家去歇了吧,我跟老二守着就行了,说一千道一万,是俺爹命该如此,你也别难过啦!

  四婶坐在门板旁边的地上,用一根树枝,把四叔七窍里那些蛆虫拨拉出来。

  老大和老二在场上铺开一块破苫头,把死母牛滚上去,滚得母牛肚皮朝天,脊梁两边塞上砖头,固定住了。四条牛腿冲着天,直棒棒的,像四根棍子。

  老大持一把牛耳尖刀,老二持着切菜刀,从牛肚皮正中开了一条缝,老大在东,老二在西,开剥起牛皮来。四婶闻到了牛身上臭烘烘的味道,也闻到了四叔身上臭烘烘的味道。

  他嫂子,那昏昏的灯光照着俺老头子的脸,他的眼黑黑地逼着俺,逼得俺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凉气。那些蛆,怎么拨拉都拨拉不净。让旁人听着,就恶心死了,可俺一点都不觉得他脏,俺只是恨那些蛆,拨拉出一条来俺就用脚捻死。俺两个儿光顾了剥牛皮,不顾他们的爹了。俺闺女端来一盆水,用棉花蘸着,把她爹的脸擦洗干净。还找来一把剪刀,把她爹下巴上的花胡子剪掉,连鼻孔眼子里伸出来的那两撮毛也剪了去。俺老头子年轻时一表人才,老了,皮肉都抽缩了,不像样子啦。俺闺女又把她爹那件青袍子拿来,与俺一起给老头子换上,两个女人给一个男人换衣裳,总是不得劲,俺叫两个儿子帮忙,他们两个满手都是牛毛牛血,俺没用。俺说,金菊,他是你爹,不是外人,换吧。老头子瘦得皮包着骨头。他穿上袍子,像个人样了。那牛皮死难剥,老大和老二脸上都冒汗了。俺当时就想起一个笑话来。一个爹要死了,把三个儿子叫到炕前,说:我要死了,我死了后,我的尸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大儿说:爹,咱穷家小户的,置不起棺椁,我看花两吊钱买具薄木棺材,盛着您,埋了,您看行不行。爹摇摇头说:不好!不好!二儿说:爹,我看,弄块破席卷出您去埋了,中不中?爹说:不好!不好!三儿说:爹,我说这样办:爹的尸体,俺兄弟三个劈成三份,剥了皮,拿到集上,当狗肉、牛肉、驴肉卖了,好不好?爹笑着说:还是老三知道爹的心思,卖肉的时候,多加点水,省着折秤。他嫂子,您睡着了?

  老大和老二满手是血、泡沫,滑滑溜溜,攥不住刀把子,就放到地上搓。场地上铺着一层黄沙,沙粒沾在老大和老二手上,就像金子一样。苍蝇嗅到味儿,从乡政府大院里飞来。它们落在牛身上,笨拙地爬行着,老二用宽宽的菜刀背拍死它们。四婶让金菊找来一把破蒲扇,呼打着,不让苍蝇们再往四叔脸上下蛆。

  空中有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黑暗的墙角上有野兽绿幽幽的眼睛和它们焦急的喘息声。

  半夜时分,老大和老二把牛皮剥下来。牛全身赤裸,只有四只蹄子还在,好像一个光着腚的人穿着皮鞋。老二挑来一担水,把牛身体冲洗干净,兄弟俩蹲在一边,各抽了一支烟。然后,动手开牛膛。老大说:轻点,别把肠子割破。老二用菜刀在牛肚子正中开了一条缝,牛的五脏六腑咕嘟嘟冒出来,那条小牛也冒了出来。四婶闻到一股热烘烘的腥气。天上响起猛禽的叫声。

  老大和老二把那些肠子一根根扯出来。老二说肠子就不要了,老大说肠子、胃,洗洗都是好下酒菜。那只小牛呢,老大说没见天的小牛能熬药,有人用它冒充鹿胎膏,发了大财。

  他嫂子,你就别难受啦,判了你五年?五年一眨巴眼就过去啦,等您出来,您儿子就中用了。

  四-

  只当军师,不当分师-,村主任高金角说,谁让我干着呢,-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有意见当面提,过去我可就不管啦!

  老大说:村主任,您就分吧。

  高金角说:房屋四间,老大老二每人一间,四婶两间,四婶死后——四婶您就别难过,实话难听——老大老二每人一间。这两间房一大一小,小的搭配上大门和门楼子。锅碗瓢盆杂七拉八搭配成三份,我做阄你们抓,谁抓着哪份就算哪份。四叔和母牛的赔偿费三千六百元,三一三十一,四婶一千二,老大和老二每人一千二,存款一千三百元,老大老二每人四百,四婶五百。等高马拿来那一万元,四婶得五千,老大老二每人两千五。金菊出嫁时嫁妆由四婶置办,老大老二愿意出点钱就出,不出也不勉强。所有粮食分成三份半,半份是金菊的。四婶将来老病,不能动弹了,由老大老二轮流抚养,或是每人一月,或是每人一年,到时间再定。大体上就这样啦,谁还有意见?

  老大说:还有蒜薹呢?

  高金角说:蒜薹也分成三份,不过,四婶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赶集去卖蒜薹?老大,把四婶的跟你分在一起,你顺便帮着卖了怎么样?

  主任,你看看我这腿……老大说。

  那就跟老二分到一块。

  主任,老大都不管,我更不管!老二说。

  方一相,这不是你娘吗?又不是帮别人出力!高金角说。

  四婶说:我谁也不指靠,我自己去卖!

  老二说:最好!

  高金角说:还有什么没分的?

  老大说:我记得俺爹还有一件新棉袄……

  四婶说:杂种,连这个都记着?这棉袄留着,我要穿!

  老大说:娘,俗话说:-爹的棉袄,娘的裹脚,留给小辈,招财进宝-,您留着做什么?

  老二说:要分就分个利索!

  高金角说:少数服从多数,四婶,您就拿出来吧!

  四婶掀开破箱子,拿出棉袄来。

  老大说:兄弟,这一分家,我注定是光棍到老了,你找个老婆不难,这件棉袄,就让给我吧。

  老二说:哥,吃泡屎不要紧,味儿不对。既是分家,就要公平,谁也别沾光,谁也别吃亏。

  高金角说:一件棉袄,两个人要。怎么分?除非用刀剁开!

  老二说:剁开就剁开!

  老二拎起那件棉袄,铺在一个木墩子上,回屋去抓来切菜刀,照准棉袄的中缝,一刀连一刀剁起来。四婶呜咽着,看着咬牙切齿的老二,把那棉袄剁成了两半。

  老二拎着一半棉袄,扔给老大,说:这半是你的,这半是我的,咱谁也不欠谁!

  金菊提出两只破鞋来,冷笑着说:这是咱爹的鞋,他一只,你一只!

  金菊把两只破鞋,一只扔给大哥,一只扔给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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