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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现在他闻到了满室都是臊味,三个犯人都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他愧疚地对着三人点头,点着头,畏畏缩缩地坐到九号床上。他感到非常空虚。被尿濡湿了的大裤头子紧贴在大腿根上,十分难受,脚踝上的伤处被尿水渍了,也放出难忍的刺痛来。脚踝的刺痛唤起了他对这一天的回忆,早晨的事,早晨他一出家门就看到一只土黄色的野兔从槐树林里跳出来,它似乎还特别地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就犯嘀咕:老人说,早晨出门碰上野兔,一天没有好运气。后来,后来,警察就来了……他想得非常吃力,这些事好像都是几年前发生的,都被尘土盖了一层又一层。

  老流氓舔着嘴唇,眨巴着眼凑上来,细声细声地问:

  你,你不吃?

  高羊摇摇头。

  老流氓见高羊摇头,便以迅速得出奇的动作,扑跪在地上,把盆里属于高羊的那个馒头抓起来,双膝移动到墙角上,肩膀和头都颤抖着,嘴里发出猫拿住耗子那种愉快的呜噜声。

  中年犯人对年轻犯人使了一个眼色,青年犯人就像匹小老虎一样飞到了老犯人背后。这小伙子终于寻到了报一勺之仇的机会,他抡着瘦拳,频频敲击着老犯人奇怪的秃头,小犯人一边打一边骂:

  老扒灰,你吃独食!叫你吃独食!

  两个犯人在地板上翻滚着,厮打着,发出的声音很大,惊动了岗哨,铁窗外又出现了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国字脸用枪托捣着铁窗棂,怒骂:

  混蛋,你们活够啦!吃饱了撑的你们这群王八蛋!再打架,卡你们三天的草料!

  岗哨骂一阵,扎扎地踏着走廊上的石板,回到岗楼里去了。

  老犯人和小犯人怒目而视,好像一只褪光了毛的公鸡和一只尚未扎全毛的小公鸡,搏斗暂停,扬颈亮相的样子。那个馒头,还紧紧地攥在老犯人颤抖的手里。正是因为保护馒头,他的怪状秃头上,被小犯人的瘦拳头凿出了好多青红的栗子。

  中年犯人的低沉、威严地说:

  老贼,把馒头交出来!

  老犯人的双手抖颤得厉害,那个馒头被他的双手捂在肚脐眼上。

  你不交出来,今晚上就把你按到尿桶里灌死!中年犯人说,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也像粒磷火。

  老犯人满眼流泪——他的眼泪不是一滴滴流出来的,他没有睫毛,眼泪从烂眼睑上,一下子漫了出来,这一点高羊看得很清楚。老犯人把两只手慢慢往外移,移出二十厘米的样子,他慢慢松手。高羊看到老犯人的十个手指里有七根插进了那馒头里。馒头不像个馒头,但也说不清像个什么东西。老犯人哭着,嘟哝着,忽然发了狂,撕了一块馒头塞到嘴里,同时一嗤哼鼻子,将两摊绿鼻涕喷到馒头上。他又一扬手,把这块馒头扔在高羊适才忍耐不住撒出来的尿上。

  让你们吃!让你们吃!老犯人嘶鸣着。

  中年人冷笑一声,说:狗杂种,弄这个?他走到老犯人身边,伸出铁钳般的大手,卡住老犯人的脖子,低声说:你要么就把这个馒头吃了,要么就把这颗狗头扎到尿桶里去泡泡!

  老犯人被中年犯人卡得直翻白眼。

  快说,选哪桩?中年犯人低声说。

  老头儿哮喘着说:

  吃……吃馒头……

  中年人松开老头,恶狠狠地对高羊说:

  伙计,看你这副骨架,也不是俺的对手。那么,在这个号里,你要听俺的,俺让你把地上的尿喝了吧!

  二

  来,我们比赛,看谁能喝到自己的尿!1960年夏天,天堂县木沟公社高疃村高级小学校六年级学生王泰站在厕所里说。王泰家庭出身贫农,爹是高疃村第二生产队的队长。

  正是课间休息——每逢课间休息,男女学生们便一窝蜂地跑出来,他们和她们刚出教室时合成一群,跑到操场上逐渐分成两群,东边一群是男学生,西边一群是女学生。操场上杂草丛生,木制的篮球架上生着木耳,篮圈上红锈斑斑。操场的东边,钉着一根木桩,木桩上拴着一只生着花胡子的白山羊,白山羊瞪着蓝眼看着这群瘦得像猴一样的孩子。

  厕所在操场的南边,共有两大间,是露天的,东边是男厕所,西边是女厕所,男女厕所之间有一道碎砖垒成的墙,高羊记得墙比他稍高一点。王泰是班里年龄最大、个子最高的学生,男女厕所之间用碎砖头垒成的墙跟王泰一样高。王泰在脚下垫上两块砖头,就能看到墙那边的情景。

  高羊记得王泰踏着三块砖头偷看过女厕所里的情景,高羊记得男厕所里情景,中间一个砖砌的大方坑,一群学生站成一个正方形,往方坑里撒尿。

  高羊记得厕所的方坑四周有宽敞的地皮,他们把这空场叫圈崖,圈崖的里圈被学生们的脚踩得光明,圈崖最外的边角上,生长着黑油油的水糁草和红芯的灰菜,还有开黄色小花的马齿苋。

  哎,大家都先别尿,憋着,看谁能喝到自己的尿!王泰站在圈崖上说。

  一、二、三、四、五年级的小学生们挤不到里圈来,就把尿撒在外圈的野草上,滋得野草扑啦扑啦响。

  谁先来?王泰问。

  没人吭气。

  王泰说:你先试验试验,高羊。

  高羊与王泰是一个生产队。王泰的爹是生产队长,高羊的爹是受贫下中农管制劳动的地主分子。

  高羊高兴地说:我先试试!

  他记得二十七年前喝自己的尿的情景:

  那年,我只有十三岁,家里尽管缺吃少穿,但还是省吃俭用供我上到了六年级,爹是地主,娘是地主婆,这样的家庭出身,即使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中用,我的出路只有一条:回高疃第二生产队劳动,受王泰的爹领导,很快了。我估计我考不进中学,就算各门功课都考一百分,我也升不进中学,何况我也考不了各门功课一百分。王泰让我喝尿,我很兴奋,那时只要有人注意我,无论怎样注意我我都很兴奋。

  我说我试试。我估计差不多我能喝到我自己滋出来的尿。我把邦硬的小鸡扳得朝了上,然后用力,一股焦黄的水柱几乎是笔直地射上来,射得比我的头还高,我抓紧时机探过头去,用嘴截住尿柱,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又喝了一大口,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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