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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那个自称杀人犯的中年汉子——果然是个中年汉子——从床头上拿起一个搪瓷钵子来,用手掌擦着钵子里的食物残渣。擦几下,就一手捏着钵子沿,一手持两支红筷子,有节奏地敲打着瓷钵子的边沿。干瘦的青年犯人也把自己的盆子从床下拖出来,扔到铺上,他不敲饭碗,却用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

  中年犯人停住手,踢了年轻犯人一脚。中年犯人穿着一双足有八斤重的破翻毛皮鞋,裤管上的破洞里露出黑的皮肤和黄的毛。他一脚踢中了年轻犯人的腿骨——一定踢得非常痛——年轻犯人哭咧咧地叫了一声,身体跳了几下,就跌坐在床上,捂着腿问:

  杀人犯,你凭什么踢我?你这个狠种!

  中年犯人龇着结实的黑漆板牙,狰狞一笑,说:

  你爹早死了吧?

  你爹才早死了!年轻犯人说。

  俺爹是早死了,这个老杂种!中年犯人说——高羊很纳闷:这人,怎么骂自己的爹是老杂种——我是问你爹早死了吧?

  我爹活得好好的!年轻犯人说。

  那你爹也不是个好爹,也是个老杂种!他没教育你,不能对着人抻巴筋骨打哈欠吗?中年犯人说。

  抻巴筋骨打哈欠怎么啦?

  你对着俺抻巴筋骨打哈欠,会给俺带来坏运气!中年犯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啐一口唾沫在地上,用左脚踏那口唾沫三下,又用右脚踏那唾沫三下。

  你这么多毛病!年轻犯人揉着腿骨,低声骂着,该枪毙的杀人犯!

  中年犯人怪笑着,说:

  俺还不该枪毙,该枪毙的都住着单间房!

  老犯人把两个大钵子从铁门下的方洞里推出去后,就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像一条吞食了烟油子的蜥蜴一样,十分使高羊害怕。高羊怕他那一嘴被氟腐蚀得不像样子的破牙齿,还怕他那两只泪汪汪的、烂了边的、不停地眨巴着的眼睛。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着铁桶的声响,那声音离这间监室还很远。老犯人佝偻着腰,走到又高又小的小铁窗边上,手扒住窗沿,想往外看。他个子矮小,大概是什么也看不见。他踱到铁门边上,抓耳挠腮,一副猴急的样子。后来,他趴在地板上,侧着脸往外看,大概除了钵子外,什么也看不见。他爬起来,继续舔嘴唇眨眼睛。高羊不愿看他,他厌烦的回过头去。

  铁勺碰着铁桶的声音终于响近了,老犯人舔嘴唇眨眼睛的频率更快了。中年犯人和年轻犯人也提着钵子靠到门口来。

  高羊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低矮的灰床上,看着对面墙壁上一条爬行的蜈蚣。

  铁桶被蹾在铁门外的声音,还有好像是适才骂人的哨兵的声音:

  韩师傅,这室里刚关进一个,九号。

  可能是那个韩师傅吧,用铁舀子什么的敲着铁门,说:

  九号听着,每人一个馒头,一勺子汤。

  铁勺碰响了几个铁桶。一个盆子从门下方洞里推进来,又一个盆子紧挨着前边的盆子被推进来,第一个盆里盛着四个馒头,馒头也是灰色的,上面还挂着一层磁光。第二个盆里盛着半满不浅的一盆汤,汤是暗红色的,汤面上漂着几朵大油花,还有几根发黄的蒜薹。

  一股霉烂了的蒜薹味猛扑进他的意识里,引逗得他牵肠挂肚,直想呕吐。他中午喝进肚子里的三瓶凉水好像还都潴留在胃袋里,现在它们咣嘡咣嘡地响着。他的肚子阵阵绞痛,头也有些发涨。

  三个犯人各把一个馒头抢在手里,盆里剩下一个馒头,孤零零的,有拳头般大,灰色,闪着釉的光彩。高羊知道这个馒头是属于自己的,但他没有一点食欲。

  中年犯人和青年犯人把钵子摆在盛汤的盆子旁边,老年犯人也把自己的钵子放在盆子旁。

  老年犯人用那两只令人作呕的眼睛瞟了高羊一眼。

  中年犯人说:哎,伙计,你看样不想吃?满肚子的山珍海味还没消化吧?

  高羊紧咬着牙关,止住一阵阵激烈上冲的呃逆。

  老流氓,你来分。给他留点。中年人用命令的口吻说。

  老年犯人操着一把油腻腻的铝勺子,伸进盆里,把汤搅匀,然后,小心翼翼地盛满一勺,慢慢地端起来,端得是那样平,那样稳,令高羊吃惊。老犯人把第一勺汤倒进中年犯人的钵子里。老年犯人讨好地看一眼中年犯人。中年犯人面孔麻木,没有表情。老年犯人的第二勺子汤舀得速度很快,端得不稳又不平,他把这勺子汤倒进年轻犯人钵子里。

  老流氓!年轻犯人骂着,你尽给我撇清汤。

  老犯人说:你喝清汤也喝瞎啦!

  老流氓!年轻犯人把脸转向高羊,好像争取同情似的说,你知道吗?这老畜生是个老扒灰,他儿子在市里当大官,撇下老婆在家守活寡,这老畜生,竟和他儿媳妇睡到一个炕上去啦……

  言犹未了,老犯人就把铝勺子扣到年轻犯人的头颅上去了。

  这一下打得很重,小伙子抱头哀鸣,满脸都是菜汤。高羊眨了一下眼,看到铝勺子的边沿都被小伙子的坚硬头骨碰卷曲了。

  老流氓抓着勺子,弓腰站着,脖子挺得笔直,挑着一个头脸,脸上凶相毕露。

  年轻犯人不想罢休,攥着那个馒头,瞅一眼,然后举起来,猛地掷出去,正正地打在老流氓的头上。老流氓的头秃得十分古怪:两侧的头发还健在,从额头到脖颈亮开了一条宽宽的沟。那个馒头就打在了这条亮沟上。老流氓晃晃荡荡地后退着,退到了铁门前。背倚铁门站定,不停顿地摇晃脑袋,好像要把脑袋里的什么东西甩出来一样,那个灰馒头反弹回去,恰好落在年轻犯人眼前。馒头落在地板上,弹跳起来,没及它再落地,就被小伙子凌空捉住,他端详着它,好像要看看它缺损了没有。

  中年犯人骂道:你们这两个混蛋,一天不打就发痒!

  老畜生,丑事都干过了,还怕人家说?年轻人对高羊说,告诉你吧,他和他的儿媳妇还合伙生了个小男孩呢,老畜生想憋死那个孩子,被他儿媳妇告了。

  年轻犯人刻毒地笑着。

  中年犯人说:老鸹笑话猪黑,兔唇笑话齉鼻!小偷!你是个好东西到这儿来干什么?

  小偷比扒灰畜生高贵!年轻犯人说。

  高贵你妈啦个屄!中年犯人骂着,踢了老犯人一脚,说:快分汤,你发什么愣?想你儿媳妇啦?

  老犯人嘟哝着,蹲下,继续分汤。

  这一幕让高羊毛骨悚然,过度的惊恐竟神奇地止住了他的呃逆,胃不咣嘡了,胃里的水仿佛一下子漏进了肠道,又从肠道里渗进膀胱。他想小便。

  老犯人往每只钵子里舀了两勺菜汤,汤盆里还剩下一点汤。老犯人望望高羊,又望望中年犯人。

  中年犯人说:给这伙计留点吧!

  你的钵子呢?老犯人问高羊。

  高羊被一泡尿憋得坐立不安,什么话也没有说。

  中年犯人弯腰从高羊床下拖一个脸盆来,脸盆也是灰色的,灰色上漆着一个红9。盆里套放着一个灰钵子,一双筷子。盆里和钵里都是白色的蛛网和黑色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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