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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星星都是碧绿碧绿,星光断断续续。雾气加重,泥土的腥气也加重。秋虫们都累了,歇了嗓子睡觉去了。黄麻沉默了,凝着脸,浪潮声滚滚而来,她把脸放在他的胳肢窝里,眼睛黏黏涩涩的。浪潮声使她产生安全感,便搂着他的脖子,沉沉睡去。

  四

  天亮时,群鸟在天空里噪叫着,黄麻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深绿的叶片十分精神,尖削的叶尖都上指着天。黄麻的秆有深红的颜色,也有淡黄的颜色,每一棵都笔直,每一棵都高挺,初升的太阳把鲜红的光线斜刺里射进来,照耀着高马的脸。他的脸清癯爽朗,两只眼睛里流露着掩饰不住的欢愉。现在她感到一刻也离不开他了。他身上发出的力量紧紧地吸引着她,使她的眼睛跟随着他旋转。想起夜里的事,她心里怦怦地跳,血往脸上涌。她情不自禁地再次扑到他身上,用牙齿轻轻地咬着他的脖子,并且贪婪地地吞咽着被他脖子的灰垢污染成咸汗味的口水。她咬住他脖子一侧那根粗大的动脉时,感到它强有力地搏动着。这澎湃的搏动令她心醉神迷,难以自持。她咬着它,舔着它,用两片嘴唇夹着它。她感到内部的器官像鲜花般开放了。这时她说:

  高马哥……高马哥……就是死了,也不冤枉了……

  黄麻叶片上的露珠扑簌簌地跌落着,湿漉漉的黄麻茎秆像涂了一层油,光彩夺目,地上的潮气上升,蒸发,金红的阳光逐渐增添着白炽的成分,在他们背后有一只花脸鹌哞哞地叫着,叫声很长,很沉闷,好像那神奇的鸟儿是把嘴巴扎在泥土里鸣叫。边也有一只花脸鹑在鸣叫。很长,很沉闷,好像那神奇的鸟儿是把嘴扎在地里鸣叫。在他们前面不远处也有一只花脸鹌在鸣叫,与后边那只遥相呼应。清晨时空气停止了流动似的,黄麻们凝固着,宛若浸泡在静止的红海水里的珊瑚。

  他把她推开了,说:

  我们吃点东西吧。

  她微笑着,仰着身体,望着脸上密麻麻、乱纷纷飞动着的绿光点和金色的光点,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在头脑深处的一个微妙的地方,那里响着潮的涌动声,遥远而神秘。她希望永远沉浸在这种境界里,身体一动不敢动,呼吸也被屏住,那地方有一颗喜动活泼的水银珠,停在那里,抖抖颤颤,随时都准备滑走。

  起来吧,吃点什么。高马捏着她的手腕子摇动着。

  水银珠飞快地滚走了,她看到了眼前的黄麻和阳光,心里感到很烦躁,但又找不出责怪高马的理由。

  高马从一个蓝包袱里摸出几张白面单饼和一把蒜薹。蒜薹的根部已经枯萎,梢儿也枯萎了。他掐掉蒜薹的根和梢,单剩下中间绿绿的一截。他把六根蒜薹卷到一张饼里,递给金菊。

  她摇摇头,她还沉浸在刚才那种幸福的感觉里,并试图捕捉到它。刺鼻的蒜薹味干扰着她,她早就讨厌蒜薹的气味了。

  快吃,吃了我们就赶路。高马说。

  她犹犹豫豫地接过单饼,拿着,却不吃。一直等到高马咬了一口夹蒜薹的单饼后,她才试探地咬了一口。单饼硬得像在冷水中浸泡过的麻布一样。高马腮上的肌肉抽搐着,滚动着。她听到了生冷的蒜薹在他口腔里又滑又腻地响着。她也咬住了蒜薹,它们冷冷地、像刀子刮竹般响着,她的口水满了嘴,心里有无法忍受的生、冷、滑、涩。

  高马还在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粗重地喘息。他还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她厌恶地把脸别过去,把那张饼扔到蓝包袱上,单饼散开,蒜薹暴露出来。

  你怎么啦?高马着急地问着,他的白牙缝里夹着一丝蒜薹的绿筋络。

  没怎么啦,你吃吧!她低声说着,这个男人满嘴的蒜薹味又使她感到和他之间有了距离。

  高马匆匆嚼完一张饼,又把她扔掉的那张饼卷好,说:

  你不吃也罢,等到了苍马县城,买可口的给你吃。

  高马,我们去哪里?她迷茫地问。

  我们先去苍马县城,坐长途汽车去兰集,再坐火车去东北。你哥他们现在一定在天堂火车站等着我们呢!他有些阴鸷地说,让他们的阴谋彻底破产。

  去了东北怎么办?她依然迷茫地问。

  我们去黑龙江省木兰县,我有个战友在那里当副县长,求他帮我们找个工作干。高马胸有成竹地说。

  他又大口吃起饼来。他又放了一个响屁。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笑了。

  高马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

  我一个人过惯了,你别见笑。

  她立刻就原谅了他,就像对一个小孩子说话,她说:人人都一样,吃着五谷杂粮,还有不放屁的?

  女人呢?女人也放屁吗?高马说,我怎么也想像不出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也会放屁。

  女人不也是人么!她说。

  黄麻上的露水干了,北边的原野上,有一头毛驴在勾儿嘎儿地鸣叫着。

  大白天,我们敢走?金菊问。

  敢走,我们越是大胆越是没事,这里离苍马县有三十里,三个小时就能赶到,等到你哥他们回过头来苍马追我们时,我们早就到了兰集啦。

  我不愿意去啦,金菊说,我成了你的人,俺爹和俺娘也许就回心转意啦!

  你别做梦啦,金菊!高马说,你爹和你娘不打死你才怪!

  俺娘还是疼我的……她含着眼泪说。

  她疼你什么?她疼你哥,把你当个家什一样跟人家交换。高马说,金菊,你真的甘心跟那个刘胜利去过一辈子?金菊,别痴了,听我的话,跟我走,我那个战友是副县长,你想想,一个副县长,权有多么大!安排咱俩还不是他说句话的事,在部队里,俺俩好像亲兄弟一样。

  高马,我可是把什么都给你了。我就像条狗一样,你一召唤,我就跟着你跑啦……

  金菊,高马抱住她的肩膀,说,高马即便是卖血,也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哥……我们就这样搂抱着死了吧……你把我弄死吧……

  不,金菊,我们不死,我们要闯过这一关,闯出个人样来让你爹和你娘看看。

  她看着情人脸上那坚毅得有些残忍的表情,不由得抬起手,去抚摸他额头上那些疤痕,她怜爱地问:

  还痛吗?

  这里痛。高马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

  她把脸伏在他那怦怦跳动的地方,说:

  哥……你为我吃苦啦……我哥他们,是些黑了心的狼……

  也不要这样骂他们,高马宽厚地说,他们也活得不容易。

  是的,他们也不容易,金菊说,我这一跑,他们就完了……

  哎,想起来了,金菊,高马故意地打断了金菊的话,神采飞扬地说,还记得去年那天吗?我帮你割麦子那天,我说把录音机换上新电池后借给你听,一直没捞到机会,现在,它是你的了,你听吧。

  高马解开包袱,把收录机从纸盒里拿出来。他揿了一下键,录音机沙沙地响着,一个女孩子娇滴滴地唱起来: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

  这是新磁带,董文华唱的,高马说,董文华也是个当兵的,沈阳军区的,个子不高,胖乎乎的,模样挺恬静的。

  你见过她?她问。

  在电视上看过。高马说,孙宝家新买了彩电,他家里今年种了六亩蒜,光蒜薹就卖了五千多元……不是到了这一步,我也真不割舍离开家乡,种蒜赚钱,明年县里还让扩大种植面积。

  高马把耳机插到录音机上,声音突然消逝,金菊有些惶惑,高马把耳机挂到她的头上,大声说:

  这样更好听!

  她看到高马从包袱里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装着一沓子十元的钱。

  我把能卖的都卖了,房子让于连水大哥给照望着……也许,在东北待几年咱还要回来……

  她听到耳机里一个女人在吼叫:

  阿里巴巴!嗨!阿里巴巴!嗨!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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