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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她在灯光下,我在黑暗中。我可以异常清楚地看清她的脸。她青紫的嘴唇,她迷茫的眼神。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呢?我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就那样坐着,一直坐到黑暗散开,黎明降临。

  这是个热闹非凡的早晨,县城里每个角落里都有人声。有人欢喜,有人惆怅,有人抱怨,有人咒骂。天上依然愁云密布,雨还是一阵大一阵小地下着。你妻子开始做饭。她好像在擀面条,是的,她在擀面条。面粉的气味在铺天盖地的腥臭气味中显得格外清新。我听到了你的呼噜声,小子,你终于睡着了。你儿子起来了,他睡眼惺忪,跑到厕所边上去撒尿,发出很响的水声。就在这时候,庞春苗的气味穿透混浊成糨糊一般的千百种滋味,快速地逼近,毫不犹豫地来到你家大门外。我只叫了一声就垂下了头,因为我感到心情沉重,一种无比悲凉的情感,像巨手一般扼住了我的咽喉。

  大门被庞春苗敲响。她敲得坚定而果断,似乎还带着几分怒气。你妻子跑去开门,两个女人隔着门槛相望。她们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一句话也没说。庞春苗大踏步地,准确地说是小跑着冲进院子。你妻子在她身后,一瘸一拐地随着。她往前伸出一只手,似乎要将庞春苗扯住。你儿子急匆匆地跑到甬路中央,在那里转了几圈,小脸紧绷着,一副张惶失措的样子,后来他跑到大门洞,关上了大门。

  透过窗玻璃,我看到庞春苗急匆匆地穿过那个小走廊,进入你妻子的房间,随即我便听到了她的号啕大哭声。我看到你妻子也跟进了房间,她发出的哭声更加响亮。你儿子蹲在井台边,一边哭着,一边撩水洗脸。

  两个女人的哭声停止了,屋里似乎开始了艰难的谈判。有一些被抽泣和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但完整的话我悉数听到。

  “你们好狠心,把他打成这个样子!”这是庞春苗的话。

  “庞春苗,我和你远日无仇,近日无冤,天下好小伙子有得是,你为什么非要拆散我们这个家?”

  “大姐,我知道对不起你,我也想离开他,但我做不到了,这是我的命……”

  “蓝解放,你自己决定吧。”你妻子说。

  沉默片刻后,我听到你说:

  “合作,对不起你了,我要跟她走。”

  我看到你在庞春苗的扶持下站了起来。你们穿过走廊,走出房门,进入院子。你儿子端起那盆水泼在你们面前,接着他就跪在了甬路上。他跪着,仰着泪脸说:

  “爸爸,你不要离开我妈……春苗阿姨也可以不走……奶奶和姥姥,不都曾经是西门爷爷的妻子吗?”

  “儿子,那是旧社会……”你悲哀地说,“开放,好好照顾你妈妈,她没有错,是爸爸的错,我虽然离开了这个家,但我还会尽最大力量照顾你们。”

  “蓝解放,你可以走,但你千万要记住,只要我活着,就不要来找我提离婚的事。”你妻子站在堂房门口,冷笑着说,但她的眼里滚出了泪珠。她下台阶时跌倒了,但她很快地爬了起来。她绕过你和庞春苗,把你儿子拉起来,忿忿地说,“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给人下跪!”她和你儿子站在甬道外被雨水泡涨的泥地上,为你们闪开了道路。

  就像你妻子把你从大门口扶持到屋里时的姿势一样,庞春苗的脖子钻到你左腋下,你的左胳膊垂挂在她胸前,她的右胳膊揽着你的腰,就这样你们艰难前行,你沉重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把这个瘦弱女孩压垮,但她用力挺直腰肢,显示出一种令狗也感动的力量。

  你们走出了大门。是一种含混不清的感情驱使我跟到大门口,我站在台阶上,目送着你们的背影。你们蹚着污水,行走在天花大街上。你的白绸睡衣上,很快就溅满了污泥浊水。污泥浊水同样弄脏了庞春苗的衣服。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在阴霾的天气里,显得格外醒目。细雨斜飞,路上的行人有的披着雨衣,有的撑着雨伞,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你们。

  我感慨万千地返回院子,走回我的窝,趴下,看着东厢房。你儿子坐在方凳上哭泣。你妻子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你儿子面前的饭桌上,大声说:

  “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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