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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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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要纵身前去搭救她时,她已经缓慢地将上半身抬起来。她没有站起来,还是坐着,悲哀地,像个小女孩似的哭了几声,便戛然止住。她用屁股往前蹭着,蹭了一下后,又连续蹭了两下,因为屁股的残缺,每一次蹭动之后她的身体就要往左后方大幅度倾斜。但她手中盛着馅儿的瓷盆却始终保持着平衡。她探身往前,将瓷盆放在案板上,身体又猛地往左后方仰了。她没有站起来,平伸着双腿,上身前倾,头几乎低垂到膝盖,好像在练一种奇怪的气功。夜已经很深了,月亮已经升到最高点并且发出了最强的光辉。西邻家那架老挂钟夜深人静时的报时声惊心动魄,距离我们群狗大会只有一小时了。我听到许多狗已经聚集在天花广场喷泉边,还有许多狗,正沿着大街小巷往那里汇合。我有些焦虑,但我不忍离去,我生怕这女人在厨房里干出什么蠢事。我嗅到了那条麻绳子在墙角的纸箱子里放出的气味,我嗅到了煤气从那胶皮管接口处极其微弱的泄露,我还嗅到了墙角用油纸袋层层包裹的一瓶“敌敌畏”,这些,都可以致人死地。当然她还可以用菜刀切腕、抹脖子,用手摸电闸,用头撞墙,她还可以掀开院中那口水井上的水泥盖板一头扎下去。总之,有许多的理由让我不去主持这次圆月例会。羊脸与结伴同行的郭红福家的俄罗斯尖嘴在大门外呼喊我,并用爪子轻轻地敲门。俄罗斯尖嘴娇滴滴地说:“会长哎,我们等你啦。”我压低嗓门告诉它们:“你们先去,我这里有要事难脱身,如果我实在不能按时赶到,就让马副会长主持。”——马副会长是肉联厂马厂长家养的一条黑背狼犬,狗随主姓。它们一边调着情,一边沿天花胡同南下。我继续观察着你的妻子。 她终于抬起了头。她先把身体周围的绿豆用手掌收拢起来,然后,坐着,用单侧屁股艰难地蹭着,把地面上的绿豆收拢起来。她把绿豆拢成一堆,尖尖的一堆,宛如一个精巧的坟墓。她盯着这绿豆坟墓,发一会儿呆,脸上又挂了泪。她猛然抓起一把绿豆扬出去,又扬了一把,绿豆在厢房里飞舞,有的碰撞到墙壁上,有的碰撞到冰箱上,有的落在面缸里。屋子里响了两阵,犹如冰霰落在枯叶上。她抛撒了两把便停止了。撩起衣襟,彻底地擦干了脸,探身将簸箕拖过来,将那堆绿豆,一捧一捧地捧进去。她将簸箕推到一边,困难地站起来,走到案板前,又揉了几把面,又搅了几下馅,然后便撕开面团,制作馅饼。她把平底锅放到灶上。她拧开煤气打着火。她往平底锅里很有分寸地倒了一点油。当她把第一个制作好的葱花馅饼放进热锅,吱啦啦的声音伴随着扑鼻的香气冲出厨房、弥漫到院子里并迅速地扩散到街区,进而扩散到整个县城之后,我一直揪着的心松弛了。我抬头看看偏西的月亮,听听天花广场那边的动静,嗅嗅那边传来的气味,知道我们的例会还没开始,它们都在等待着我。 为了不惊动她,我没有走那条“三点斜线”的潇洒路线,而是从厕所那边,踩着一摞旧瓦,跳上西墙,进入西邻家的院子,然后从他家低矮的西墙跳出去,进入一条窄巷,南行,东拐,上天花胡同,一路南下,狂奔,耳边习习生风,月光如水,从我背上流过。天花胡同的尽头是立新大道,胡同与大道交汇的右侧直角上,是城关供销社啤酒批发店,用塑料绳每十瓶扎成一捆的啤酒,堆积得小山一样,在月下闪闪发光。我看到有六条黑背狼犬,各叼着一捆啤酒,排成一队,正在横穿大道。他们距离相等,姿态完全一样,步伐完全一致,像六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干这样的活儿,还得我们黑背狼犬,别的狗,不行。我心中涌起种族的自豪感。没敢问候它们,因为我一问候,它们必然答礼,那就会使六捆啤酒砰然落地。我从它们身边一蹿而过,越过路边那些被繁花压弯了枝条的紫薇,斜刺里进入天花广场。广场中央,天花喷泉周围,数百条狗,团团而坐,见我到来,一起起立,齐声欢呼。 在马副会长、吕副会长及十几个分会会长的簇拥下,我跳上了会长台。这是一个大理石基座,基座上原本站立着一个断臂维纳斯,但维纳斯被人偷走了。我蹲在大理石基座上,调理呼吸。远远地看过来,我大概像一尊威严的狗雕像。但对不起,咱家不是雕像,咱家是一条生龙活虎的、继承了本地大白狗与德国黑背狼犬优良基因的猛犬,高密县的狗王。在发表演说前我集中了两秒钟的神思,集中到嗅觉上,一秒钟用来感受你老婆的情况:东厢房里葱花饼香气浓郁,一切正常。用第二秒钟感受了一下你的情况:你办公室里烟气辛辣,你趴在窗台上,望着月下的县城在思索,情况也还正常。我对着基座前那一片灼灼的狗眼,闪光的狗毛,高声说: “各位兄弟姐妹,我宣布,第十八次圆月大会现在开幕!” 狗叫声连成一片。 我抬起右爪,对它们挥动着,等待呼声平息。 我说:“在本月,我们亲爱的兄弟藏獒不幸去世,让我们齐叫三声,送它的灵魂返回高原。” 几百条狗三声齐叫,震动了整个县城。我眼睛潮湿,为藏獒的去世,也为了群狗的真诚。 接下来,我说,请各位唱歌,跳舞,交谈,喝酒,吃点心,庆祝狗三姐的三个宝宝满月之喜。 群狗欢呼。 狗三姐站在基座下,把它的一个狗儿递上来。我在这狗儿腮上亲了一下,然后,举着它示众。群狗欢呼。我把狗儿扔下去。三姐把一个狗女递上来,我把这狗女亲一下,举起来示众,群狗欢呼。我把狗女扔下去。三姐把最后一个狗儿递上来,我胡乱亲一下,示众,扔下去。群狗欢呼。 我跳下基座。三姐凑上来,对那三条小狗说:“叫舅舅,这可是你们的亲娘舅。” 小狗呜呜噜噜地叫舅舅。 我冷冷地对三姐说:“听说它们都被卖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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