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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我先说说每天接送你儿子上学的事。你儿子六岁进入本县最好的凤凰小学。学校就在县政府西南边二百米处,新华书店、县政府、凤凰小学,恰好是一个等腰三角形。这时候我已经三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县城的地盘已经被我踩下来了,说咱家一呼百应,那绝不是夸张。只要咱家发出那种要求它们报告各自位置的叫声,不出五分钟,大合唱般的狗叫声就会在县城的四面八方响起。我们成立了以黑背狼犬为核心的狗协会,总会长嘛,当然是咱家,又按街道、小区下设了十二个分会,分会会长,都由黑背狼犬担任,副会长嘛,本来就是摆设,让那些杂种狗、中国化了的土洋狗担任去吧,借此也可表示我们黑背狼犬的雅量。你想知道咱家是什么时间完成这些工作的吗?告诉你,通常都是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无论是月光皎洁的夜晚,还是星斗灿烂的夜晚,无论是寒风刺骨的冬夜,还是蝙蝠飞舞的夏夜,如无特殊情况,我都会出去踩点、交友、打架、恋爱、开会……反正是你们人能做什么,我们就能做什么。第一年的时候,我是从阴沟里钻出去,从第二年夏天开始,我就停止了钻阴沟的耻辱,我从西厢房门口起跑,第一步跳上井台,第二步斜刺着跳上窗台,第三步,从窗台跳上墙头,然后飞身而下,降落在你家大门前那条宽阔的天花胡同中央。井台、窗台和墙头都很狭窄,我所说的跳上去,无非是把那里作为一个落脚点而已,像蜻蜓点水一样,像在河流上漂浮着的木头上奔跑一样,我跳墙的动作精美准确,一气呵成。县检察院存有我三级跳墙的录像资料,他们院反贪局有一个立功心切的检察官,名叫郭红福,他化装成查线路的电工,偷偷地在你家房檐下安装了针孔摄像机,没拍到你什么证据,倒把我三点斜线跳墙的情景拍了下来。郭红福家的狗是我们红梅小区分会的副会长,一条几乎可以混迹于北海道狐狸群的火红色俄国尖嘴小母狗,我依偎在他的脚边在卧室里看了这段录像。当夜,在天花广场的喷泉边上,它娇声娇气地对我说:会长哎,你三点斜线跳墙的动作,好好精彩好好惊险啊!偶(我)家男女主人连看了十几遍,一边看一边鼓掌,偶(我)家男主人说要推荐你去参加宠物特技表演大会呢。我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冷冷地说:宠物?偶(我)是宠物吗?尖嘴自知失言,慌忙道歉,摇尾扫地,媚态可掬。它还从那件据说是它的女主人亲手给它编制的羊毛背心兜兜里摸出一块散发着奶油气味的狗咬胶递给我,被我拒绝。这些玩意儿,徒有狗名,实则早已堕落成宠物,玷污了狗的光荣。

  我马上就说接送你儿子上学的事。你休嫌咱家哕嗦,我不把这些事情说明白,接下来许多事情你就听不明白。

  你儿子确实是个很有孝心的小孩,他初上学时,由你老婆用自行车接送,但你儿子上学的时问与你老婆上下班时问总是有冲突。这让你老婆很辛苦。你老婆一辛苦就要发牢骚,一发牢骚就要骂你,一骂你你儿子就皱眉头,由此可见,你儿子还是爱你的。你儿子说:妈,你不要接送我了,我自己去,自己回。你老婆说:不行,被车撞了怎么办?被狗咬了怎么办?被坏孩子欺负了怎么办?被拍婆子拍去怎么办?被歹徒绑架了怎么办?——你老婆一口气连说了五个怎么办。当时社会治安确实不好,一是说县城内游荡着六个从南方来的女人贩子,俗称“拍婆子”,她们化装成卖花的、卖糖果的、卖彩色鸡毛踺子的,她们身上藏着一种迷药,见了漂亮孩子,在脑门上拍一掌,那孩子就痴了,跟着她们乖乖地走了。还有就是工商银行行长胡兰青的儿子被绑匪绑架,要价二百万,不敢报案,最后花了一百八十万才赎回。你儿子拍拍自己的蓝脸说:拍婆子专拍漂亮男孩,我这样的,跟着她们去她们也会把我赶走。如果有绑匪,你一个女人管什么用?你又不能跑——你儿子瞅着你老婆的半边残臀说。你老婆很伤心,眼圈红了,哽咽着说:儿子,你不丑,妈丑,妈是个半腚人……你儿子搂着你老婆的腰说:妈,你不丑,你是最美的妈。妈,你真的不用送我,我让咱家小四送我。你老婆和你儿子的目光都转移到我身上,我颇为雄壮的吠叫之声,意思是向他们承诺:没有问题,一切包在我身上!

  你老婆和你儿子走到我身前。你儿子抱着我的脖子说:小四,你送我上学好不好?妈妈身体不好,上班辛苦。

  哐!哐!哐!——我的叫声震得梧桐叶子哗哗响,吓得南邻家院里那两只鸵鸟嘎嘎叫,我的意思是说:没——问——题——!

  你老婆摸摸我的头,我对她摇摇尾巴。

  所有的人都怕我们小四,你老婆问,是不是啊儿子?

  是的,妈妈,你儿子说。

  小四,那我就把开放交给你了,你们两个都是从西门屯来的,一起长大,像亲兄弟一样,对不对?——哐哐!很对!——你老婆有几分感伤地摸着我的头,然后解开我项下的粗壮的铁链条,对我招招手,让我跟她走,走到大门口,她说,小四,你仔细听好:早晨我上班早,要去卖油条。我把你俩的饭准备好。六点半,你进屋把开放叫起来,然后你们吃饭,七点半,你们往学校走。大门的钥匙在开放脖子上,开放千万记着锁门,他忘了锁门你就拽着他不让走。然后你们往学校走,你们不要走近路,你们走大路,绕个弯没什么,安全第一;走路靠右边,过马路时先看左边,到了马路中间再看右边,注意那些骑摩托车的,尤其注意那些穿黑皮夹克骑摩托车的,那都是些活土匪,都是色盲分不清红绿灯。把开放送到校门口,小四,你往东跑一段,过马路,往北跑到火车站饭店,我在广场边上炸油条,你对我叫两声,我就放心了。然后你就赶紧回家,你抄近路,从农贸市场那条巷子里,一挺正南,过了天花河上那座桥,往西一拐,就到家了。你长大了,阴沟钻不进去,能钻进去我也不让你钻,太脏了。大门锁了,你进不去。就委屈你蹲在大门口等我回家吧。如果嫌太阳晒,你就到胡同对面,东屋大娘家墙外有一棵宝塔松,树下有阴凉。你趴在那里可以打盹,但千万别睡着,一定要看好咱的门。有一些小偷,身上带着万能钥匙,冒充熟人敲门,无人迎门,他就把门捅开了。咱家的亲戚你都认识,你只要看到生人用东西捅咱的门锁,别客气,上去就咬。上午十一点半我就会回来,你回家喝点水,立即抄近路去学校门口,接开放回家。下午,你送他上学后还是去我那儿叫两声,然后你跑回家,看一会儿门,就该往学校跑啦。凤凰小学下午只上两节课,放学后,天还早,你一定要看住他,让他回家做作业,不要让他瞎逛荡……小四,小四,你听明白了吗?

  哐哐哐,明白啦。

  每天早晨,你老婆上班前,把闹钟放在外边的窗台上,对我笑笑。女主人的笑总是美好的。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哐哐,再见!哐哐,放心!她的气味从门外的胡同一直往北,然后往东,然后再往北。气味减弱,与清晨的县城气味混在一起,变成一根细细的线。如果我集中精力跟踪,会一直跟踪到车站饭店门前她那个炸油条的锅子前,但没有必要。我在院子里转转,有主人的感觉。闹钟暴响。我跑进你儿子房间,少年的气味扑鼻。我不愿大声叫,怕吓着他。我对你儿子多好啊。我伸出舌头,舔他的小蓝脸。蓝脸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他睁开眼,说:小四,到点了吗?汪汪,我用小嗓回答,起来吧,到点了。接下来他穿衣,胡乱刷几下牙,像猫一样洗脸。吃饭,几乎总是豆浆油条,或者牛奶油条。我有时与他一起吃,有时不吃。我会开冰箱,也会开冰柜。冰柜里的东西和冰箱冷冻层的东西要提前叼出来,解冻后再吃,否则对牙齿不好。爱护牙齿,就是爱护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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