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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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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那小子,立正站在西门金龙身侧,眯缝着小眼,说:“西门大哥,别喝了,洪书记叫你去训话呢!” “洪书记?”金龙乜斜着眼说,“洪书记算个鸡巴?!他找我训话,我还要找他训话呢!” “金龙大哥,”莫言坏坏地说,“你和互助姐在杏树上弄事,被解放哥看到了,他马上就疯了,十几个壮小伙子都按不住他,指头粗的铁棍,被他一口就咬断了。你还是去看看他吧,他毕竞还是你的同胞兄弟。” “同胞兄弟?谁是他的同胞兄弟?你小子跟他才是同胞兄弟呢!” “金龙大哥,”莫言说,“去不去是你的事,反正我把话捎到了。” 莫言说完了话,但并没有走的意思。他伸出一只脚,把那个倒在地上的酒瓶子往眼前一拨,然后以非常迅捷的动作弯腰把酒瓶子捡了起来,眯着眼睛往瓶子里看——他的眼前一定是一片绿色——他将酒瓶中残存的酒倒进嘴巴,吧咂着口舌,啧啧有声,连声夸赞:“景芝白干,好酒,果然名不虚传!” 金龙将手中的瓶子举起来,仰着脖子,将瓶中酒,咕嘟咕嘟,倒进喉咙——屋子里弥漫开浓烈的酒香——他将手中的酒瓶对着莫言掷去。莫言举瓶相迎。两瓶相碰,响声清脆,碎片纷纷落地。屋中酒气更浓。“滚!”金龙大吼着,“你他妈的滚!”莫言连连倒退。金龙捡起身边的鞋子、螺丝扳手等物对着莫言投掷,并骂:“你这个奸细,小人!滚开,不要让我看到你!”莫言连连躲闪着,嘴里嘟哝着:“疯了,那个没好,这个又疯了!” 金龙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体前仰后合,仿佛一尊挨了巴掌的不倒翁。莫言跳到门外的月光里,月光涂在他的光头上,使他的头宛如一个碧绿的西瓜。我躲在杏树后边,观察着这两个怪诞的家伙。我担心金龙扑到那飞速旋转的马力带上被绞成肉酱,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跨过了马力带,又跨回马力带,嘴里嚎叫着:“疯啦~~,疯啦~~都他娘的疯了~~”他从墙角上抄起一把扫帚投出来。又把一只盛过柴油的铁皮水桶投出来。浓烈的柴油味在月光中散发,与杏花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金龙歪歪斜斜地跳到柴油机边,低下头去,仿佛要跟那个飞速转动的机轮对话。小心啊,儿子!我心中喊叫着,浑身的肌肉绷紧,作好了随时冲进去救他的准备。他低着头,鼻尖几乎触着那飞速转动的马力带,儿子啊,小心啊,再靠近一厘米,你的鼻子就没了。但是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悲惨事故。金龙伸出一只手,按着柴油机的油门。他把油门按到了底。柴油机像一个被捏住了睾丸的男人一样发了疯地嚎叫着,机体抖动剧烈,油星四溅,烟筒里黑烟滚滚,固定在木底座上的螺帽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脱落飞去。与此同时,那电盘上标志着发电量的指针飞速上升,迅速越过极限,那只大度数的灯泡,射出白得扎眼的光芒,然后便发出一声爆响,灼热的玻璃碎片四散飞扬,有的碰到墙壁上,有的碰到房檩上。后来我才知道,与发电机房里这只大灯泡同时爆炸的,还有养猪场里的所有灯泡。与发电机房同时沉人黑暗的,还有养猪场里的所有亮着灯泡的房间。我后来还知道,受到爆炸声的惊吓,蹲在蝴蝶迷门外耍流氓的刁小三把小镜子塞到嘴里,匆忙窜回了它的猪舍。它身影油滑,仿佛一匹抹了油的狸猫。柴油机更猛烈地嚎叫几声,然后断了气。我听到断裂的马力带抽打着墙壁发出的巨响,还听到西门金龙发出的一声哀嚎。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完了!我想,西门金龙,我的儿子,小命十有八九是报销了! 黑暗慢慢消失,月光涌进屋去。我看到那被爆炸声吓得趴在地上屁股翘得高高犹如一只受了惊吓顾头不顾腚的鸵鸟的莫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这小子既好奇又懦弱,既无能又执拗,既愚蠢又狡猾,既干不出流芳百世的好事,也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坏事,永远是一个惹麻烦、落埋怨的角色。我知道他所有的丑事,也洞察他的内心。这小子爬起来,像一条畏首畏脚的狼,钻进被月光照亮的发电机房。我看到西门金龙侧歪在地,被窗棂分割的月光分割了他,仿佛一具被炮弹拦腰打断的尸体。一缕月光照耀着他的脸,当然也照耀着他凌乱的头发,几道蓝荧荧的血,犹如蜈蚣,从头发根里爬到他的脸上。莫言那小子,弓下腰,张着嘴,伸出两根乌黑如猪尾巴棍儿的手指,抹了一点血,先放在眼前看,继而放在鼻下嗅,然后又伸出舌头舔。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这小子行为古怪,莫名其妙,连我这头智慧过人的猪,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难道能从西门金龙的血里看出、嗅到、尝出西门金龙的死活?还是要用这复杂的方法判断沾在他手指上的是真正的血还是红色颜料?正当被他的古怪行为导致我胡思乱想之时,这小子如梦初醒般地惊叫一声,就地蹦了一个高,然后尖叫着,跑出发电机房,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喊叫着:“快来看啊,快来看,西门金龙死啦……”他也许看到了在杏树后藏头露尾的我,也许根本没有看到。月光下的杏树和斑驳的杏花制造出令人目眩的光芒。西门金龙的突然死亡也许是这小子有生以来最先发现的、最值得向人们传播的大事。他不屑于对着杏树诉说。他边跑边嚎,中途还因为踩在一堆猪屎上摔了个嘴啃泥。我尾随着他。相对于他笨拙的步伐,我就是一个练过草上飞的武侠高手。 屋子里的人闻声而出,月光使他们显得面色青黄。屋子里没有解放的嚎叫之声,说明他已经被药物麻翻。宝凤用一块酒精浸过的棉球按着腮帮子,那是被适才炸裂的灯泡碎片割出的伤口。这伤口痊愈后,留下了一个隐约可见的浅浅的白疤痕,记录着这个混乱不堪的夜晚。 人们跟随着莫言,有的跌跌撞撞,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慌慌张张,总之是一团混乱地往机房这边跑来。莫言在头前引路,一边跑,一边歪着身子对身后的人夸张地、炫耀地描述着他看到的情景。我感觉到了,无论是西门金龙的亲属,还是与西门金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对这贫嘴碎舌的小子感到了厌恶。闭上你的臭嘴吧!我往前疾驰几步,隐身在一棵树后,用嘴巴从泥土中拱出一块瓦片——因太大咬成两半——用右前爪的趾缝夹起来,后腿用力,站起做人立状,然后觑着莫言那张明晃晃的仿佛刷了一层桐油的脸瞄了个亲切,随即身体前仆,使前蹄获得惯性,顺势把瓦片掷出。但我忘记了计算提前量,我掷出的瓦片没有打中莫言的脸,却正中了迎春的额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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