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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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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终于有一个小子忍不住了,不用我点名道姓你也猜到了他是谁。他就是我们西门屯建屯一百五十年历史上最馋的小孩,是,就是莫言,就是那个现在猴子戴礼帽装绅士的莫言。这小子把上半截身体探到缸里,好像一匹干渴的马,急于喝到缸底的水,但他的脖子太短而缸又太深,于是他就找来一把白色的铁勺子,用一只胳膊,努劲把大缸拉得倾斜,使缸里残存的糖水汇聚在一侧,然后他伸出勺子去舀。他一松手大缸沉重地恢复原位,从他小心翼翼地端着勺子的姿势,我知道他有所收获。他将勺子举到嘴边或者是用嘴靠近了勺子边,然后他慢慢地扬起脖子。从他脸上那表情我就知道这厮尝到了糖的滋味过上了片刻的甜蜜生活。他用勺子刮光了大缸里最后一滴糖水,勺子刮着粗糙的缸底,发出“嚓嚓啦啦”的令我牙碜的声响,这声响听上去比高音喇叭里的声音还刺耳,折磨着我的神经,我盼望有人来制止这小子给西门屯人丢脸的行为,这小子的行为如果再持续几分钟,我就有从树权上掉下去的可能。我听到许多猪都被这声音惊动了,它们醉意蒙咙地喊叫着:“别刮啦,别刮啦,牙碜死我们啦!”那小子把两口大缸掀翻在地,人钻到缸里,大概是用舌头舔缸底吧?一个人能馋到这种程度也算一个奇迹。终于,那小子从缸里站出来了,我看到他破衣服上明晃晃的,我嗅到身上散发着甜丝丝的气味,如果是春天,会有蜜蜂,或者是蝴蝶围着他飞舞,但那时是初冬,蜜蜂蝴蝶俱不见,只有十几只胖大的苍蝇,围着他飞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有两只还落在了他肮脏、纠结犹如烂毡片一样的头发上。 “……我们要以十倍的热情、百倍的努力,推广西门屯的先进经验,各公社、各大队,第一把手要亲自抓,工、青、妇、群众组织要全力配合。要绷紧阶级斗争这个弦,加强对地、富、反、坏、右分子的管制和管理,尤其要提防暗藏的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 莫言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吹着口哨,摇摇晃晃地向那两间机房走去。我的注意力被他吸引,目光追随着他。我看到他进了机房,柴油机在飞速运转,马力带接口处的铁销子与飞轮磨擦,发出节奏分明的咔哒声。电从这里产生,然后催响喇叭做功: “各大队的保管员要严格控制农药的管理和使用,防止阶级敌人偷窃农药后向猪饲料里投毒……” 值班看守机器的焦二仰靠在墙边晒着太阳睡着了,使莫言得以实施了他的破坏计划。他解开腰带,把破裤子褪到腚下,双手抹着小鸡巴——直到这时我还猜不到这小子想干什么——瞄住飞速转动的马力带,一股白亮的尿液落到马力带上。一声怪响,马力带跌在地上,宛若一条巨大的死蟒。高音喇叭突然哑了。柴油机空转,发出尖厉高亢的呜叫。会场,连同数千听众,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水底。官员的演讲声,变得微弱而单调,仿佛从水底传上来的鲫鱼吐泡泡的声音。这可是一件大煞风景的事情,我看到洪泰岳站了起来,我看到西门金龙从人群中站出来,迈开大步向机房跑去。我知道莫言闯下了大祸,有好果子等着他吃呢! 闯了祸的莫言不知回避,傻乎乎地站在马力带前,脸上挂着一种很纳闷的表情。我猜他小子一定在考虑,为什么撒上一点尿,马力带就会突然脱落呢?西门金龙跑进机房,第一件事就是对着莫言的头顶扇了一巴掌,第二件事是对准莫言的屁股踢了一脚,第三件事是他弯腰抓起马力带,先挂在电动机的转轮上,然后拖着,抻着,把马力带的另一端,往柴油机的飞轮上挂。看着挂上了,但他刚一松手,马力带就脱落了。之所以挂不住带是因为莫言那泡捣乱破坏的尿。金龙用一根铁棍逼住马力带,使它无法脱落,然后他弯着腰,将一块黑亮的皮带蜡抵在皮带上,皮带旋转,蜡被磨短,获得了摩擦力,终于不掉带了。金龙训斥莫言: “是谁让你这样干的?” “是我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干?” “我想给皮带降降温……” 生产指挥部的领导人因喇叭停电情绪受到了打击,匆匆结束了他的演讲。一阵纷乱之后,西门屯小学漂亮的女教师金美丽登台报幕。她用不甚标准但听起来清新可喜的普通话向台下的观众更主要的是向那十几位移到了舞台两侧就座的官员宣布:“西门屯小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文艺演出现在开始!”此时电流已经开始供应,高音喇叭里不时传出锥子般的尖叫,尖叫声直上天空,似乎要刺死空中飞行的小鸟。为了今天的演出,金美丽老师剪去了长辫子,梳了一个当时颇为流行的“柯湘”头,更显得英姿飒爽,精干漂亮。我看到舞台两侧那些官员们,都把目光投向金美丽。有的注视金美丽的头,有的注视金美丽的腰,银河公社第一书记程正南的目光一直盯在金美丽的屁股上,十年之后,经过千辛万苦,金美丽终于成了时任县政法委书记的程正南的妻子,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六岁,在当时颇遭非议。但放在现在,谁还会去非议。 金老师报完幕就退到舞台两侧,那里放着一把为她预备的椅子,椅子上放着一架漂亮的手风琴,琴键上的珐琅质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椅子旁边,直立着马良才。马良才手握一支竹笛,脸上表情十分庄严。金老师将手风琴套上肩头,安坐入位,手风琴拉开,放出美妙音乐,与此同时,马良才的笛子也奏出了清脆欢快、穿云裂石般的美妙声音。一个小过门奏罢,一群革命的小胖猪,迈动着肥胖的小短腿,胸前都戴着绣着黄色“忠”字的红布兜兜,连滚带爬地蹿上了舞台。这些都是小公猪,又傻又憨,吱哇乱叫,缺少思想,不够深刻,需要一个领袖人物率领,这时,那个名叫“红红”的小母猪穿着小红鞋翻着筋斗上了台。这孩子的妈是一个富有艺术细胞的青岛知青,基因很好,学啥像啥学啥会啥。她的上台引起了一片掌声而那群小公猪的上场只引起一阵怪笑。我看着这群小猪心中无比欢喜,古往今来,还从来没有一头猪登上过人类的舞台,这是历史性的突破,是我们猪的光荣和骄傲。为此,我在杏树上举起一只前爪,遥遥地向编导了这舞蹈的金美丽老师致以革命的敬礼!我也要向马良才致以敬礼,他的横笛,吹得的确不错。我还要向小猪红红的妈妈致以敬礼,这女子能与农民结婚并繁殖出了优良的后代值得尊敬,她把自己身上的舞蹈基因遗传给女儿值得尊敬,她站在舞台后边为女儿们帮腔伴唱更值得尊敬。她是雄浑圆润的女中音——莫言那小子后来在一篇小说里写她是女低音,遭到了许多懂音乐人的嘲笑——她的声音出喉,在空中飞舞,犹如一条沉甸甸的彩绸——我们是革命的红小猪,从高密来到天安门——这样的歌词用今天的眼光看显然是不妥的,但在当时却是十分正常的。我们西门屯小学这个节目是参加过全县会演的,而且是得到了最佳表演奖的;我们这群小猪演员是受到过昌潍地区最高领导陆书记接见的,陆书记抱着小猪红红的照片是在省报上刊登过的。这是历史,而历史是不容篡改的——那小母猪在舞台上倒立着行走,两只穿着小红鞋的脚高高地举着,并且不断地打着拍子。所有的人,都热烈地鼓掌,台上台下一片欢腾…… 演出胜利结束,接下来是参观。孩子们表演结束,下边轮到老子表演了。自从转生为猪以来,平心而论,金龙对我不薄,即便没有多年前曾为父子的特殊关系,我也要好好表现,逗领导开心,为金龙增光。 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感到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响。十几年后我约着县城里一群狗兄弟、狗姐妹们在天花广场举行盛大月光party,喝了四川的五粮液、贵州的茅台、法国的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才猛然明白,当年在大养其猪现场会那天,我头痛眼花耳鸣的原因。原来不是我酒量不海,而是那种劣质薯干白酒惹的祸!当然,我也必须承认,那时的人虽然已经很不讲道德,但还没有坏到用工业酒精勾兑白酒害人的程度。正像后来我转世为狗时那位在市政府宾馆看门、见多识广、出口成章的朋友德国黑盖狼狗所总结的那样:五十年代的人是比较纯洁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热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当胆怯的,八十年代的人是察言观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极其邪恶的。请原谅我总是急于把后来发生的事情提前来讲,这是莫言那小子的惯用伎俩,而我不慎受到了他的影响。 莫言自知犯了严重错误,老老实实地站在机房里,等待着金龙前来惩罚。看机器的焦二睡醒后回来,看到莫言站在那里,开口便骂:“狗小子,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想搞破坏吗?”“是金龙大哥让我站在这里的!”莫言理直气壮地说。“什么金龙大哥,他还不如我裤裆里的鸡巴!”焦二狂傲地说着。“那好,”莫言道,“我这就去告诉金龙。”“你给我回来!”焦二伸手揪住莫言的衣领,把他拽了回来,在这个过程中,莫言破棉袄上那三颗纽扣不翼而飞,棉袄敞开,露出了瓦罐般的肚皮。“你要敢跟他说,我就要了你的命!”焦二攥起拳头,在莫言面前晃动着。“要我不说,除非要了我的命!’,莫言毫不示弱地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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