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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尽管我识字很多,但很难得到亲自阅读的机会。莫言那小子整晚上拿着《参考消息》看,翻来覆去看,一边看一边念叨出声,有时候还闭着眼背诵,这小子实在是精力过剩,无聊之极,竟然背诵《参考消息》,他小眼通红,额头被灯烟子熏得乌黑,得着公家不要钱的灯油,他没命地熬。就是从他嘴里,我,成为了七十年代地球上最有文化、最博学的一头猪。我知道美国总统尼克松带着大批随员,乘坐着涂抹成银、蓝、白三色的“76年精神号”座机降落在北京机场。我还知道毛泽东主席在他摆满了线装书的书房里接见了尼克松,在座的除了翻译之外,还有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和国务卿亨利·基辛格。我知道毛泽东幽默地对尼克松说:你们上次选举时,我投了你一票!尼克松也幽默地说:您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知道美国宇航员乘坐“阿波罗17号”飞船登上了月球,宇航员在月球进行了科学考察,采集了大量岩石标本,插上美国国旗,然后撒了一泡很大的尿,因为月球的引力很小,那些尿液,像黄色的樱桃一样飞溅起来。我还知道美国飞机一夜之间差不多把越南给炸回到了“石器时代”。我还知道中国赠送给英国的大熊猫芝芝,因病久治无效,于1972年5月4日在伦敦动物园不幸去世,享年十五岁。我还知道日本国一批高级知识分子中流行喝尿疗法,没结婚的童年男子的尿价格昂贵,胜过琼浆玉液……我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不能一一尽数。更重要的是,我不是那种为学而学的笨蛋,我是学了就用、勇于实践的模范,在这一点上,西门金龙那小子有点肖我,毕竟,几十年前,我是他的亲爹。

  我将一泡童子猪尿,对准刁小三那张咧开的大嘴滋了进去。我看着它那焦黄的獠牙想:杂种,老子这是为你洗牙呢!我的热尿流量很大,尽管我有所控制,但还是溅到了它的眼睛里,我想:杂种,我这是给你上眼药呢,这尿杀菌消毒,效果不亚于氯霉素。刁小三这杂种,吧嗒着嘴,把我的尿咽下去,哼哼声大起来,它的眼睛也睁开了,果然是起死回生的神奇液体,等我的尿撒完,片刻,它就坐了起来,站了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身体的后半部分左右摇摆,犹如在浅水中艰难摆动的大鱼尾巴。它将身体靠在墙上,摇晃着脑袋,似乎大梦方醒的样子,然后它就骂起来:

  “西门猪,我禽你姥姥!”

  这杂种竟然知道我是西门猪,这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轮回多次,说实话我也不太经常地能把自己与多年前那个倒霉蛋西门闹联系在一起了,这屯里的人们,更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出身和来历,可这沂蒙山来的野杂种竟然叫我西门猪,这真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我的长处是:凡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就索性遗忘了它!西门猪就西门猪,西门猪是胜利者,而你刁小三是失败者。我说:

  “姓刁的,我今天,是轻轻地给了你一点颜色看,你不要因为喝了我的尿就好像受了侮辱,你要感谢我的尿,如果没有我的尿,你现在已经停止了呼吸。如果你现在停止了呼吸,就无法看到明天的盛典,而作为一头猪看不到明天的盛典,那就等于白活了!所以你不但要感谢我,你还要感谢日本那些创造了喝尿疗法的知识分子,你还要感谢李时珍,你还要感谢夜夜苦读《参考消息》的莫言,如果没有这些人,你此刻已四肢僵硬血液凝固,那些寄生在你身上的虱子因为吸不出血而纷纷从你身上逃离。虱子看起来蠢笨,其实行动极为快捷,民间流传着虱子会飞的说法。其实虱子无翅如何能飞,它能借助风力快速移动是事实的真相。你要是死了,虱子就会飞到我身上,那我就倒了霉,一个满身虱子的猪是当不了猪王的。从这个意义上我也不希望你死,我要把你救活,请你带着你的虱子滚回到你的窝里去,你从哪里来的还回到哪里去。”

  “小子,”刁小三咬牙切齿地说,“咱们俩的事还没完。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沂蒙山猪的厉害。我要让你知道老虎是从来不吃窝窝头的,我还要让你知道土地爷的鸡巴是石头的。”

  关于土地爷鸡巴的问题,可以从莫言那小子的小说《新石头记》里寻找答案,那小子在这篇小说里描写了一个膝下无子的石匠,为了积德行善,用一块坚硬的青石,雕刻了一座土地爷的神像,安放在村头的土谷祠里。土地爷系用石头雕成,土地爷的鸡巴作为土地爷身上一个器官,自然也是石头的。第二年,石匠的妻子就为石匠生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婴。村子里的人都说石匠是善有善报。石匠的儿子长大后,成了一个性格暴躁的匪徒,他打爹骂娘,行同禽兽。当石匠拖着一条被儿子用棍棒打断的残腿在大街上爬行时,人们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世事变幻莫测,所谓善恶报应之事,也是一笔难以说清的糊涂账。

  对于刁小三的威胁,我一笑置之。我说我恭候着,随时准备应战,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槽头上难拴两头叫驴,土地爷爷的鸡巴是石头的,但土地奶奶的那话儿也不是泥巴。一个猪场里,只能有一个猪王。咱们两个,迟早要有一场生死搏斗,今天这场不算数,今天是恶心对恶心,下流对下流,下次咱们堂堂正正一搏,为了公正、透明、让你败得口服心服,我们可以选几头办事公道、熟知竞赛规则、知识渊博、品德高尚的老猪充当裁判。现在,请君离开我的宿舍——我举起一只前爪,做了个恭请的姿势。我蹄上的甲壳,在篝火映照下闪闪发光,仿佛用上等玉石雕琢而成。

  我原以为那野杂种会用一种令我惊奇的方式离开我的华舍,但它的表现令我大失所望。它窄起身子,从猪舍门口的铁栅栏缝里挤了出去。它的头极艰难地挤过去,晃动得铁栅栏门“哐哐”作响,头出去了,身体自然也能挤出去。不用看我也就知道,它会用同样的方式,钻过铁栅栏门,回到它自己的宿舍。钻洞入门,这是狗猫的伎俩,一头堂堂正正、自命不凡的猪,绝对不应该采用这种方式。既然做了猪,要么就吃了睡,睡了吃,为主人积肥,为主人长肉,然后被主人送进屠场。要么就像我这样,玩出点花样来,让他们不见则已,一见惊魂。所以从刁小三像条癞皮狗一样从铁栅栏间钻出去后,我已经从精神上把它看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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