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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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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天说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人一对一,一人头上顶颗星。 地说那纯粹是胡说八道,譬如说我们随时都可以宰人,但并没有看到人死星落。天说那些流星不就是在落吗?地说那不是落,是星星搬家。 半生不熟的兽肉在我的胃里翻腾着,父亲说,几匹野狗在草丛中潜伏着,伸着鲜红的舌头,盯着我们吃剩的肉和那些红殷殷的骨头。 天和地争论够了星星又争论地上的石头,由石头又及庙上的瓦片,由瓦片又及蹲在庙顶上的乌鸦。他们的争论起初还有意思,后来就变得很枯燥。父亲躺在干枯的草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父亲说夕阳西下、大地一片血红的时分,天把他揪了起来。天说起来起来,吃饱了睡足了,该干正事去了。父亲揉掉眼上的眵站起来,看到自己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他说他突然想起曾听老人们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于是他看到了天和地那格外清晰的大影子,有力地证明着这两位表兄不但是人而且是有大本事、大造化、大福气的人,父亲说影子重的人福气大,影子浅的人福气小。 天和地散漫地往村子里走,父亲他们跟随着。临近村头时,傍晚的风吹得草梢乱点,那几株叶子金黄的栗子树干叶万叶婆娑起舞,好似满树金蝴蝶。父亲说往常每到这时候,南北方向的青石板道上有很多捧着粗瓷大碗喝粥的人。现在连一条人影也没有,偶尔有一只野猫穿街冲过,身影油滑,好像一道电流。父亲说他再次感到没意思起来,路过家门时,他甚至想逃脱掉,回到那跟堂姐妹们厮缠打闹的往日生活中去,但他没有逃脱。他感到跟着二位表哥寸步不离是无法违抗的命令,当然并没有任何人给他下命令。 一丝不挂的痴呆儿德强蹦蹦跳跳地在石街上出现了。父亲说痴子德强那时有十三岁,个子约有三尺高。他生下来就没穿过衣服,但那身肉却粉红色、油漉漉的,活像个人参娃娃。 他拦住天和地的去路,咬着舌头说:“喝汤、喝汤。” 连一直阴沉着丑脸的地也露出了很温存的笑容。 痴子德强继续重复着:“喝汤,喝汤。” 天和气地问:“小表弟,到哪里去喝汤?” 痴德强突然清楚地说:“跟我去喝汤。” 天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又低声咕哝了几句。然后,天一挥手,说:“跟他走。” 父亲说他们一行五人,尾随着一丝不挂的德强,拐弯抹角,穿过幽暗的小巷,进入一个大门楼。父亲认出这是我们的七老爷爷的家。 父亲说你们的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被处决之后,七老爷爷和七老奶奶就是家族中的尊长了。他们家里也有一条狗,是狼与狗的子孙,原来非常凶猛,用指头粗的铁链子拴着,天上飞过一只鸟,它都要蹿跳叫嚷,因为性子太猛蹿跳太高,常常被铁链子顿回去翻跌筋斗。奇怪的是这条恶狗那傍晚竟然一声也不叫,缩在窝里哼哼着,像感冒了的人一样。父亲说那狗是被天和地这两个杀人魔头给威住了。狗通人性,父亲说它知道天腰里的大镜面匣枪和地怀中的花机关枪不是好惹的。你蹦得再高,也蹦不过枪子儿;你跑得再快,难道就快过了枪子儿不成? 父亲说七爷爷在院子里迎接他们。父亲说他们的七爷爷原是个红了眼不认亲属的东西,他是他们同辈中最小的,提笼架鸟,斗鸡走狗,吃喝嫖赌,人世间诸般恶事都沾过边,平日家斜着眼看人,家族中送他外号“七斜”。可是那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七斜”竟戴着瓜皮小帽,穿黑缎子长袍,满脸堆着笑,像村公所里的账房先生一样,点头哈腰地招呼他们进屋去喝汤。父亲说他们一行,痴子德强在前,依次是天、地、德高、德健,德重挟着马杆殿后,鱼贯而人,很像后来我们在电视机上看到的一队进入开幕式的运动员。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奶奶是个一脸大麻子的女人。父亲说他的七麻子奶奶虽然长相凶恶,但人却善良、和蔼、慷慨大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给晚辈们吃了。父亲说他心里其实挺喜欢这位麻奶奶的。 堂屋里已经摆好了桌椅。父亲说他们家族中房屋内部的格局差不多都跟大爷爷家一样,几百年也没有大变化。麻奶奶极丑的脸唬了天和地一下子,父亲说他看到天和地都缩了一下肌肉。麻奶奶亲热地迎上来,大声说:“好外孙,早听说你们来了,把我欢喜死了,快坐,快坐。” 父亲说麻奶奶安排天、地入座之后,也不怠慢、疏淡他们。她逐一呼着他们的名字:“德高、德重、德强、德健,你们这四条小狗,都快坐下吧。” 七爷爷进屋,忙不迭地端茶倒水。父亲说,“七斜”成了这副模样,也算是威风扫了地皮。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倒了一巡茶,点燃了三根羊油大蜡烛,自己也怯怯地入了座。 父亲说麻奶奶端上菜来,七个盘八个碗,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把一张大桌子塞得满满的。 七老爷爷殷勤地劝酒劝菜。天优雅进食,地狼吞虎咽。父亲说天和地的手套不知是用什么质料做成,那么白那么光滑。酒过三巡,父亲说七老爷清清喉咙,对天和地说:“二位贤外孙,当年害你们母亲的事,我可是一点点都没参与,你们的七姥姥可以作证。” 麻奶奶堆着满脸笑说:“都是老大两口子的坏主意,杀了他们,正是报应。” 天说:“吃饭吃饭,过去的事不要再提。我们这次回来,也不是要找谁报仇。”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听了天的话,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脸上的肌肉松弛了许多,更加殷勤地侍奉天、地,像个重孙子一样。 吃罢饭,麻奶奶端上几盘炒葵花子儿,说:“大外孙,嗑几个瓜籽儿香香口。我一开头就看不惯他们的习性,只有驴才吃草,人吃草还算人吗?” 地点点头,说:“你真明白。” 麻奶奶连忙谦虚着:“明白什么,老糊涂了。” 父亲说他根本没料到和平的形势会突然消逝——瞎子德重捂着肚子哀嚎起来——怎么回事,好孩子,怎么回事?父亲说麻奶奶关切地问着。瞎子说:酒里有毒! 父亲说麻奶奶抬手扇了瞎子一巴掌,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 有毒单毒你?我看你小子是吃撑了。“ 大表哥说:“酒里没毒。” 七老爷爷说:“还是大外孙聪明。” 天说:“我聪明什么?我一点也不聪明。” 父亲说天站起来,打着饱嗝走到麻奶奶面前,说:“七姥姥,你和七姥爷都听着,我有话跟你们说。” 麻奶奶和七老爷同声道:“大外孙请说。” 天道:“二位老人,你们俩年纪不小了,活够了没有?” 麻奶奶道:“活够了活够了,活得够够的了!” 天道:“那为什么还不想法死?”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一听这话,脸立时煞白了,嘴唇干哆嗦,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麻奶奶道:“大外孙,虽说是活够了,但阎王爷不来催,也就懒得去。” 天说:“阎王爷这就来了。” 父亲说你们的七老爷“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哀求道:“好外孙,饶我一条老命吧……你娘的事我真的没插手……” 地踢了他一脚,说:“起来,起来,横竖逃脱不了的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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