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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我说:

  “您手里握着金条!”

  “还是这个大头的孙子聪明!”爷爷夸奖着我,把双手张开,说,“我手里有十根金条。”

  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母亲笑着说:

  “爹,您是逗着我们玩呢!该吃饭啦,绿豆汤,贴饼子,还有油焖虾子,都是您老人家愿意吃的。”

  “你们看!睁大眼睛好好看!”爷爷执拗地命令我们。

  爷爷双手空空。

  母亲说:

  “您手里屁都没有一个,哪里来的金条!”

  爷爷哈哈一笑说:

  “你们果真看清楚啦?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我们都感到有些蹊跷。

  “那么,我要死了!”爷爷平静地说,“我死了之后,你们要想法把我弄到红林子里去,活人万万不可进去。用风筝吊皮团长的办法万万不可再用。这个任务就由这位大头的孙子来完成。”

  说完话,爷爷仰面朝天倒在丁香树下,众人急忙上前去搀扶。爷爷已经咽了气。

  母亲率领我们哭起来。大家清一色干嚎,无人落泪。我重任在肩,更是无心哭泣。

  怎么办?怎么办?谁给我智慧谁给我胆?爷爷说死就死,大热的天,尸体搁久了要腐烂发臭,万一引起传染病,更是了不得。我心急如焚。母亲安慰我:

  “孩子,别着急,慢慢思想。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蜂虿入怀,解衣去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今天夜里,你就坐在这丁香树下,想一个把你爷爷送进红树林子的办法,为了防止你不专心,我吩咐人把你捆在树上。”

  母亲说:

  “阿毒,把你大哥捆在丁香树上!”

  阿毒是我的三弟,幼年时受过我的欺负。他提起一根荨麻草编成的粗绳子,毫不客气地反剪了我的双臂,把我和树干紧紧地捆在一起。

  母亲令人点起一盏宝贵的红灯笼来,阖族人排成大队,到树林子边上去放爆竹,哭泣。明月当空,万籁俱寂,蝼蛄吱吱呜叫,红树林里香气荡漾,与丁香花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大河里洪水滔滔,母亲她们举着红灯笼,对着河对岸齐声高呼:

  “腊八老爷仙逝——腊八老爷仙逝——腊八老爷仙逝——”

  河里水声很响,灰白的浪花像活泼的小兽一样疾速奔跑。

  长嘴的蚊虫叮咬我。我冥思苦想。爷爷站起来。倒背着手,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很像一位监考的老师。也是情急智生,一条妙计上心头,我说:

  “有了!爷爷,我们去雇架直升飞机把您吊进去!”

  爷爷摇着头说:

  “不好!不好!我怕汽油味!”

  “你还真难伺候,爷爷。”我不高兴地嘟哝着。蚊虫欺我手脚被绑,大模大样地吸我的血。

  “那么,用榴弹炮把您打进红林子,可是好?”

  “孽畜!”爷爷虬须如虿尾根根幡然上翘,咬牙切齿地骂我,“亏你想得出!把你爷爷当成了肉弹!”

  “放开我吧!”我胸有成竹地说,“孙子已经想出了一条万全之策,保您老人家舒服、快乐、满意!”

  爷爷看着我的眼睛,片刻之后,他点点头,赞赏道:“孙子,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天才!爷爷死也无憾啦!”

  爷爷躺在地上,又一次死去。

  我挣脱开荨麻绳子,感觉到胳膊上火辣辣的,荨麻的毒刺扎进了我的肌肉。母亲她们从河堤上回来了。看我喜色满面,母亲知我想出了办法,也高兴起来。大家就着灯影,在丁香树下开饭。为了庆贺我这么快就解决了重大问题,母亲亲手炒了一盘山蝎子,让我喝酒。

  山蝎子又焦又香,在我嘴里嚓啦嚓啦响着。爷爷在黑暗中吧咂嘴唇,听动静馋得厉害。母亲说:

  “爹,甭吧咂嘴啦,想吃就起来吃!”

  爷爷灰溜溜地爬起来,羞羞答答地蛇行到桌前,挺不好意思地说:

  “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东西。”

  母亲有些不高兴,说:

  “爹,您好没记性!这山蝎子,您吃了没有二百斤也有一百斤,活着时您夸孝子夸贤孙,一死了,就翻脸不认账,扒出您的肠子来看看,只怕还有一窝蝎子没消化完哩!”

  爷爷脸上没光彩,吞了十几条蝎子,一句话不说,走到黑影里,再次死去。

  一只橘黄色的鸽子扑棱棱地在我们头上打转。母亲说:

  “河北来信了。”

  斜眼的九姑举起一只手,让鸽子落在她的手掌上。她把它托到灯光里。鸽子挺着一个圆溜溜的球胸,咕咕地低语着,双眼像两颗金星。

  母亲从鸽子腿上解下信来,展开,就着灯光阅读。我刚把头凑上去想看看信上写的什么,母亲却把信放在灯火上点燃了。信纸变成了灰烬,母亲说:

  “你姥姥家来信,明天,你小老舅过河来吊丧。”

  爷爷在黑晤中插嘴道:

  “真是好亲戚!”

  母亲说:

  “爹,没有您说话的资格!”

  爷爷不言语啦。母亲喂了鸽子几只山蝎子,拍拍它的球胸,鸽子箭一般向夜空中射去,皎皎的月光里,传来一阵卢卢的鸽哨声。

  一夜无话。有话也不多。大家都睡觉,爷爷一人耐不得寂寞,每隔一个小时就来敲一次我的窗户,名义上是与我商量明天的事,实际上是无话找话,弄得我无限烦恼,忍不住对他发起了坏脾气。爷爷悲凉地说:

  “俗话说得好,‘死知府不如只活老鼠’,果然不假。活着时是爷爷,死了是孙子!”

  想想爷爷的话,也觉得有道理。我暗下决心,要是爷爷再来跟我谈话,我一定跟他耐心交谈,决不用恶言暴语冲撞他。但爷爷再也没有来。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他在院子里整夜出溜,还把丁香树摇晃得哗哗啦啦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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