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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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锔锅匠把双枪插进腰带,伸掌打落一颗飘游的子弹头,然后,他蹲下,扶起双腿仍骑着驴背身体伏在驴脖子上的四老妈。四老妈面色如雪,唇上尚有一抹酥红,沉重短促的呼吸使她的胸脯急遽起伏,从胸脯上被打出的破绽里,噗噗地冒着一串串鱼鳔般的气泡。 锔锅匠用铁一样的臂膊揽着四老妈的头颈,沙哑着嗓子喊一声:半妞! 四老妈竟有一个这样稀奇古怪的乳名,这令我惶恐不安。为什么惶恐?为什么不安?我说不清楚。 半妞……!锔锅匠的嗓音痛苦沙涩,扩散着一股彻底绝望的意味。 四老妈在情人的怀抱里睁开了灰蓝色的眼睛,眼神疲倦而忧伤,包含着言语难以表述的复杂情绪。她的嘴唇翕动着,一串断断续续的吃语般的嗫嚅把锔锅匠的心都敲碎了。他由蹲姿改为跪姿,低垂着那张狰狞的脸,独眼里流溢着绝望的悲痛和大颗粒的泪珠。 四老妈的喘息渐渐减缓,伤口里不仅冒出透明的气泡,而且奔涌着嫣红的热血。血濡湿了她的衣襟,濡湿了锔锅匠的手臂,浸透堤上一大片尘土。四老妈的血与毛驴的血流到一起,汇成一湾,但四老妈的血是鲜红的,毛驴的血是乌黑的,彼此不相融合。她的眼睛半睁,始终是灰蓝色,始终那么疲倦忧伤温柔凄凉……她的嘴唇——苍白的嘴唇又抖起来,她的嗓子里呼噜噜响起来,她的僵硬的胳膊焦躁地动起来,抓挠着热血淋漓的胸脯。 半妞……半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锔锅匠把脸俯在四老妈脸上,象个老人一样低沉地说着。 四老妈的嘴角搐动了一下,腮上出现了几丝笑纹。她的伤口的血停止流淌,她的胸脯停止起伏,她的美丽的头颅歪在一侧,她的额头、光滑开阔只有几条细小皱纹的额头碰到锔锅匠坚韧的胸肌上,那两只灰蓝色的眼睛光彩收敛,只剩下两湾死气沉沉的灰蓝…… 锔锅匠放下四老妈,缓缓地、艰难地站起来,他慢慢地脱掉沾满热血的褂子,甩到了毛驴的脊背上。他从腰里拔出双枪。他把双枪插进腰带。他弯下腰,从血泊中提起那两只给四老妈带来极度耻辱和光荣的大鞋,翻来覆去地看着。 那群士兵从柳林后鬼鬼祟祟地走出来,他们举着手枪,弓着腰,在暗红色的开阔地上蛇行着。 锔锅匠把脚上的鞋踢掉,坐下,珍惜地端详一会手中的大鞋,然后,一只一只穿好。美丽士兵们逼近了,子弹象零落的飞蝗,在他的周围飞舞。他把头搁在膝盖下,打量了一下平放在河堤沙土上的四老妈,再次站起,抽出枪。一颗子弹象玩笑般地紧擦着他的脖颈飞过,他好象全无知觉,脖颈上流着猩红的血他好象全无知觉;又一颗子弹俏皮地洞穿了他的耳朵,他依然毫无知觉。直棒棒站着,他好象有意识地为美丽士兵们充当练习射击的活靶。士兵们胆子大起来,弯弓的腰背逐渐抻直,嘴里又开始发出动听的咆哮。锯锅匠把双枪举起来,喝起坚硬的嘴唇,向两只枪筒里各吹了一口气,好象恶作剧,又好象履行什么仪式。那些士兵胆子愈加大,他们以为锔锅匠的子弹打光了呢!我告诉你们,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你们不信,那就前行!我亲眼看见,锔锅匠在扔掉褂子之前,把两大把黄灿灿的子弹喂进了弹仓,独眼龙一般都是必然的神枪手,弹无虚发,枪枪都咬肉。士兵们高喊着:投降吧,朋友! 锔锅匠笑笑,好象嘲讽着什么。我分明看到他的两只手哆嗦着,紧接着枪声响了。河堤北边蝗虫们进攻庄稼的声音犹如澎湃的浪潮,枪声犹如冲出水面的飞鱼翅膀摩擦空气发出的呼哨。走在最后边的几个士兵象草捆一样歪倒了;前头的士兵们回过头去,看到同伴们横卧在地上的躯体,寒意从背后生,撒腿就跑,与中间的士兵冲撞满怀,子弹从背后击中他们丰满的屁股,他们鬼叫着,捂着屁股,踩着战友们的尸体,仓惶逃窜,隐没在灰绿色的柳林中,再也没有出现。永远也再也没有出现。 九老爷已从河边滩涂上学着蛤蟆的前进姿势慢慢爬到堤顶。他满身脏泥,眼珠子混浊不清,额头上被四老爷咬出的两排鲜红的牙印变成了两排雪白的小脓疱疮,如果不是四老爷的牙齿上有剧毒,就是九老爷遭受极度惊吓之后,身体内的免疫力受到严重破坏。 亲不亲,一家人,固然在飞行前我主张锔锅匠把四老爷和九老爷通通枪毙,但现在,九老爷象只被吓破了苦胆的老兔子一样畏畏缩缩地站在我身旁时,我的心里涌起一层怜悯弱者的涟漪——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认识到,九老爷在弱者面前是条凶残的狼,在强者面前是一条癫皮狗——介于狼与狗之间,兼有狼性与狗性的动物无疑是地球上最可怕的动物——但我还是对几十年前我那一瞬间萌生的怜悯采取了充分宽容的态度。世界如此庞大,应该允许各类动物存在。何况九老爷毕竟是条狼狗,比纯粹的狗尚有更多的复杂性,因此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我们看到,锔锅匠脸上涂满鲜血,偏西的太阳又给他脸上涂上了一层釉彩,使他的死更具悲壮色彩。他是自杀的。 他举起双枪,两只枪口顶住了两边的太阳穴,静默片刻,两声沉闷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他保持着这姿势,站了约有两秒钟后,便象一堵墙壁,沉重地倒在地上。 不容讳言,我们吃草家族的历史上,笼罩着一层疯疯癫癫的气氛;吃草家族的绝大多数成员,都具有一种骑士般的疯癫气质。追忆吃草家族的历史,总是使人不愉快;描绘祖先们的疯傻形状,总是让人难为情。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住血染的事实”,翻腾这些尘封灰盖的陈年帐簿子,是我的疯癫气质决定的怪癖,人总是身不由己,或必须向自己投降,这又有什么法子? 蝗虫迁移到河北,八蜡庙前残存的香烟味道尚未消散,一团团乌云便从海上升起,漂游到食草家族的上空。被干渴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大地可怜巴巴地张望着毛茸茸的云团,沼泽地里鬼哭狼嚎,植物的枯干被海上刮来的潮湿的腥风激动,嚓嚓啦啦地碰撞。四老妈的尸体、锔锅匠的尸体、毛驴的尸体和美丽士兵们的尸体被村里人搬运到沼泽地里,扔到一片红树林般的高大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稀疏的荫影下。村里人腿上沾着暗红色的、粘稠的、浊气扑鼻的淤泥,立在沼泽边沿上,看着一群群蓝色的乌鸦、灰色的雄鹰、洁白的仙鹤混杂在一起,同等贪婪地撕扯着、吞食着死尸。四老爷和九老爷自然也站在人群当中。他们斗鸡般地对望着,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 等到高贵的仙鹤、勇敢的雄鹰和幽默的乌鸦把尸体的面孔啄得模糊不清后,村里人开始往回走。乌云弥合,遮没了太阳和天空,阴森森的风吹拂着人们百结千纳的破衣烂衫和枯草般的头发,飞扬的红尘落满了一张张干燥的面孔。一道血红的闪电在云层后突然亮起,象疾跑的银蛇和火树,画破乌黑的天,画出惊心动魄的图案。众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脸在红光中闪烁,蓝色的眼在红光中变色。惊雷响起时,人们齐齐跪倒,嘴唇一起蠕动,咕咕噜噜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间流出,汇成一个声音,直接与上帝对话。 先是有大如铜钱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人们仰望上苍的脸上,雨点冰凉,寒彻肌肤,令人毛骨悚然。村人激动起来,嘴唇急速哆嗦,头颅频繁点摇。雷声隆隆不断,闪电满天乱窜。又是一批极大的白雨点落下来,村人们脱下破衫在手里摇着,一边欢叫,一边雀跃,尚未湿润的尘土被他们的腿脚腾起,犹如一丛丛红色的海底灌木,浓郁而厚重,人在尘烟中跳跃,好象在沸腾的海水中挣扎。大雨点降过后,乌云变色——由魆黑而暗红而花花绿绿——而且突然降低了几万几千米,天和地极快地缩短了距离,温度迅速降到冰点,刚刚还为天降甘霖欢欣鼓舞的人们都停了手脚,哑了歌喉,袖手缩颈,彼此观望,不知所措。寒冷关闭了他们汗水淋漓的毛孔,诱发了他们遍体的鸡栗,尘烟降落,显出他们裸露的肌体。群鸟惊飞,飞至七八米高处就象石块一样啪哒啪哒掉在地上,乌鸦、仙鹤、灰鹰、凤凰,全都拖拉着僵硬的翅膀,象丧家狗一样遍地爬行,它们聚集在一起,都把自己的脑袋往对方的羽毛里插。预感到灾难即将降临的鸟类簇挤成一座座华丽的坟头,星星般分布在沼泽里和田野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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