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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党委书记或是矿长帮腔道:

  “丁钩儿同志,是什么样的妖风迷雾蒙蔽了您的双眼?您知道不知道,您的枪口对准了的,不是阶级的敌人,而是您的阶级兄弟!”

  丁钩儿持枪的手脖子酸软,枪口渐渐下落,他的眼前迷蒙一片,那只缩回茧壳的美丽蝴蝶又开始向上爬行,恐怖的感觉沉重如巨石,压着他的肩头,他感到自己立场不稳,骨骼随时都会瓦解,面前是一个散发着臭气的无底泥潭,陷下去就不可自拔,陷下去就是灭顶之灾。但那个调皮的小家伙、香气扑鼻的小家伙、坚决站在他母亲阵线上的小儿子,正坐在莲花一样形状、莲花一样颜色的仙雾里,对着我,对着我举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指短促,肉滚滚的,肥美异常。手指上的纹路一圈圈陷进去,一共三圈,手背上有四个肉涡涡。他的甜蜜的笑声在香气里缭绕。莲花升腾,孩子随之升腾。肚脐眼儿圆圆,天真童趣,像腮边的酒涡。你们这些花言巧语的强盗!休想蒙混过关!被你们煮熟了的婴儿对着我微笑。你们说不是婴孩是名菜?哪里有这样的名菜?战国时易牙把儿子蒸熟献给齐桓公,其味鲜美,宛若羊羔胜过羊羔,易牙们,哪里跑?举起手来,接受审判。你们不如易牙,易牙烹自己的儿子,你们烹别人的儿子。易牙是封建地主阶级,效忠王是最高准则;你们是领导干部,杀百姓的儿子喂自己的肚子。天理难容!我听到儿童们在蒸笼里啼哭,在油锅里啼哭。在砧板上啼哭。在油、盐、酱、醋、糖、茴香、花椒、桂皮、生姜、料酒里啼哭。在你们胃肠里啼哭。在厕所里啼哭。在下水道里啼哭。在江河里啼哭在化粪池里啼哭。在鱼腹里啼哭在庄稼地里啼哭。在鲸鱼、鲨鱼、鳗鱼、鱿鱼、带鱼等等的肚腹里,在小麦的芒尖上、玉米的颗粒里、大豆的嫩荚里、蕃薯的藤蔓上、高粱的茎杆里、谷子的花粉里等等啼哭。哭啊哭,令人不忍卒听的啼哭声,从苹果里、鸭梨里、葡萄里、桃里杏里核桃里发出。水果店里是婴孩的哭声。蔬菜店里是婴孩的哭声。屠宰场里是婴孩的哭声。酒国的盛宴上回响着一个个被害男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声。我不对你们开枪对谁开枪?

  他看到几张油光光的脸在红烧男孩的迷雾里漂游着,像碎玻璃一样的光芒时隐时现。他们的稍纵即逝的脸上竟然挂着油滑的、玩世不恭的、或者是轻蔑的笑容。怒火满腔。正义的、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映得满室通红,荷花般辉煌。他大吼一声:畜生们、你们的末日来临了!他听到这吼声在头上发出,很陌生。声音撞到天花板上,无声地破碎,声音的碎片像调落的花瓣一样,拖曳着烟一样的腥红尾巴,纷纷摇动,落满了酒席。他用力扣动了扳机,对着那些碎玻璃一样的脸,那些镶着碎玻璃的脸,那些奸邪的笑容。扳机卡嗒一响,撞针疾速前去,撞在那颗铜光闪闪的可爱子弹的绿屁股上,火药燃烧,速度看不见,气体受压迫,向前冲啊、向前向前向前,前,前。弹头与巨响飞出枪口,硝烟一缕,在枪口抖动。巨响如浪潮翻卷。哇哇怪叫。让一切不正义的、不人道的在我的枪声中颤抖。让一切善良的、美好的、香气扑鼻的在我的枪声里抚掌欢笑。正义万岁!真理万岁,人民万岁,共和国万岁。我的伟大的儿子万岁。男孩万岁。女孩万岁。男孩与女孩的母亲们万岁。我也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特别侦察员嘴里咕噜着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胡言乱语,嘴角上挂着白沫,慢吞吞的,如一堵老朽的墙壁瘫在地上。被他的胳膊和手枪扫下来的酒杯砸在他身上,啤酒白酒葡萄酒湿了他的衣服他的脸,他趴在地上,像一具从酒缸里捞出来的死尸。

  良久,金刚钻、党委书记、矿长以及挤成一堆的红色服务小姐们苏醒过来,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从地板上爬起来,从别人的裙裾里伸出自己的头。硝烟的味道压倒所有的味道,在餐厅里荡漾着。丁钩儿射出的那颗子弹,恰好打在红烧男孩的脑袋上。脑壳破碎,脑浆子送到墙壁上,红的红,白的白,冒着热气,散着香气,释放着各种感情。红烧婴儿变成了无头婴儿。他的头没被打碎的部分跌在餐桌二层的边缘上,像西瓜皮一样的脑壳或者像脑壳一样的西瓜皮架在一盘扒海参和一盆红烧虾之间,汁液滴滴嗒嗒,流着血一样的西瓜汁或者是西瓜汁一样的血,污染了台布,也污染了人的眼睛。那两颗紫葡萄一样的眼睛或者眼睛一样的紫葡萄,在地板上滴溜溜滚动,一颗滚到了酒柜后边,另一颗滚到了一位红色服务小姐脚下,被她一脚踩破。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哇!

  他们在“哇!”里恢复了理智,哲学、党性、原则、道德等等构成一位领导者素质的全部要素全都回到大脑,支配他们的行动。党委书记或是矿长伸出舌头,舔食了溅到手背上的婴孩脑浆。其味一定鲜美异常,他巴咂着嘴说:

  “这家伙,糟蹋了一道好菜!”

  金刚钻不满意地瞥了他一眼,在金副部长批评的目光下舔食脑浆者满面羞愧。金副部长说:

  “快把老丁同志扶起来,擦干净脸面,灌碗醒酒汤。”

  红色服务小姐们急忙行动起来。她们扶起丁钩儿,为他擦嘴、擦脸,但不敢为他擦手。他手握钢枪,仿佛随时都要射击。她们扫了破碎的酒杯,擦干净地板。她们搬着他的头,用浸在酒精里严格消过毒的不锈钢开口器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把一个硬塑料漏斗插到他的嘴里,然后,一匙一匙地,往那漏斗里也就是往他嘴里灌注醒酒汤。

  金刚钻问:

  “几号醒酒汤?”

  红色服务小姐的领班答道:

  “1号。”

  金刚钻说:

  “用2号吧,2号醒得快一些。”

  服务小姐去厨房里取来一瓶金黄色的液体,拔开胶木塞子后,一股清凉的气息从瓶口涌出,沁着人的心脾。她们把大半瓶金黄液体倒进漏斗里。丁钩儿咳嗽,呛了,漏斗里液体喷起很高。

  他感到一股清泉流入胃肠,浇灭了烈火,唤醒了神志。身躯恢复活力,把那爬出头颅的美丽意识之蝶吸附回来。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坐在金盘里的无头男孩,他的心一阵剧痛。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亲娘啊!我难受!然后把枪举起。

  金刚钻举着筷子说:

  “丁钩儿同志,如果我们真是吃男孩的魔鬼,你打死我们完全应该,但如果不是呢?党把枪交给你,是让你惩罚坏蛋,不会让你滥杀无辜吧?”

  丁钩儿说:

  “你有什么话,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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