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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九老爷提着他的猫头鹰,在光秃秃的草地上徘徊着,嘴里一直在唱着那些呼唤魔鬼的咒语,猫头鹰节奏分明地把一声声怪叫插进九老爷浩浩荡荡的歌唱声中,恰如漫长道路上标志里程的石碑。猫头鹰的作息时间已经颠倒过来了,果然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四老爷倚在臭杞树篱笆上晒太阳,他的骨头缝里冒出的凉气使他直着劲哆嗦。只怕是日啖人参三百支,也难治愈四老爷的畏寒症了。

  追捕蝗虫的解放军已经吹号收兵,蝗虫研究所的男女学者们也回到帐篷附近去埋锅造饭,街上的蝗虫足有半尺厚,所有的物件都失去了本色变成了暗红色,所有的物件都在蠢动,四老爷身上爬满蝗虫,象一个生满芽苗的大玉米,只有他的眼睛还从蝗虫的缝隙里闪烁出寒冷的光芒。村里的人全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庞大的食草家族好象只剩下我们几个活物,但我记得我是有妻子有儿子的,我还为儿子买了几盒葱味饼干,母亲父亲也是健在着的,还有五老妈、六老妈、十八叔、十八婶,众多的众家兄弟姐妹;侄女侄孙,他们都是存在过的,也永远不可能消逝,等到蝗虫过去之后,我一定能看到他们集合在村头的空地上,象发疯一样舞蹈,一直跳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我一定要加入这场舞蹈,到那时候,九老爷铜笼中的猫头鹰一定会说一口流利漂亮的奶油普通话,肉麻而动人,象国民党广播电台播音员小姐的腔调。

  我不去管一直象个巫婆一样在我耳边念咒语的九老妈,也不回顾僵硬的四老爷和疯子般的九老爷,径自出村往东行,沿着当年四老妈骑驴走过的道路。

  忍受着蝗虫遍体爬动的奇痒,人们还是集中起精力,观看着颈挂破鞋口出狂言的四老妈,心里都酝酿着恶毒而恐怖的情绪,尽管人们事先说了四老妈私通锔锅匠被休弃的丑闻,但四老妈骑驴出村堂堂正正走大道气焰汹汹冲祭坛的高贵姿态却把他们心中对荡妇的鄙视扫荡得干干净净,人们甚至把对荡妇的鄙视转移到脸色灰白的四老爷身上,完全正确,我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严酷无情的子孙,站在审判祖宗的席位上,尽管手下就摆着严斥背着丈夫通奸的信条,这信条甚至如同血液在每个目不识丁的男人女人身上流通,在以兽性为基础的道德和以人性为基础的感情面前,天平发生了倾斜,我无法宣判四老妈的罪行,在这个世界上,几千年如一日,还是男人比女人坏。大家自动地闪开道路,看着那头神经错乱的毛驴象一股俏皮的小旋风,呼啸而过。九老爷虚揽着缰绳头,跟在驴腚后奔跑,我尾随着九老爷和毛驴的梦一般的幻影,追着四老妈的扑鼻馨香,渐渐远离了喧闹的村庄。

  河堤是高陡的,高陡的河堤顶部是平坦的沙土道路,毛驴曾经从河堤上跑下来,但出村之后,依然必须在河堤上走。河水是蓝色的,但破碎的浪花却象菊花瓣儿一样雪白,毛驴见到河水并不头晕。多么晴朗的天空,只有一朵骆驼状的洁白云团在太阳附近悬挂着。大地苍茫,颤巍巍哆嗦,那是被四老爷的祭文感动了、或是挑唆起了迁徙念头的蝗神的亿万万子孙们在向河堤移动。红色沼泽里的奇异植物都被蝗虫们吃光了茎叶啃光了皮肤,只剩下一些坚硬的枯干凄楚忧愤地兀立着,象巨大的鱼刺和渺小的恐龙骨架。我远远地看到沼泽里零乱地躺着一些惨白的尸骨,其中有马的头骨、熊的腿骨和类人猿的磨损严重的牙齿。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蝗虫粪便的腥气与沼泽地里涌出来的腥气,这三种腥气层次分明、泾渭分明、色彩分明、敌我分明,绝对不会混淆,形成了腥臊的统一世界中三个壁垒分明的阵营。我油然想到伏在电冰箱上的肮脏的波斯猫身上散发出来的咸巴鱼般的腥气,一阵痉挛折磨着我的肠道,我知道接踵着痉挛而来的不是呕吐就是腹泻,或者是上吐兼下泻。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还忘不了那个丑陋的夜晚留给我的罪恶的梦魇,腮帮子又在隐隐作痛,人真是贱骨头,男人更是贱骨头,应该通通枪毙。人要战胜自己竟是如此的困难,裸体的女人与糟朽的骷髅是对立的统一,如此惊悚的启示都无法警醒你愚顽的灵魂你还活着干什么?地球承载着大量的行尸走肉步履艰难,你们行行好,少制造些可恶的小畜生吧。我一再走火入邪魔,是因为那片红色沼泽,沼泽里奔腾着狐狸与野兔,刺猬与白鼠,成群结队的螃蟹在腐败的草叶里喷吐着团团簇簇的泡沫,远看宛若遍地花开。毫无疑问,与我同龄的人群里,目睹过跳蝻渡河的壮观景象的,全中国只我一人!为此我不骄傲谁骄傲!

  那天,我和四老妈、小毛驴、九老爷走在河堤上,离开村庄约有三里远时,就听到田野里响起了辽远无边的嘈杂声,光秃秃的土地上翻滚着跳蝗的浊浪,一浪接一浪,涌上河堤来,河堤内是黝蓝的河水,河堤外是蝗虫的海洋。蝗虫们似乎不是爬行,而是流动,象潮水冲上滩头一样,哗——一批,几千几万只,我的亲娘!哗——又一批,几千几万只压着几千几万只,我的亲亲的娘!哗——哗——哗——一批一批又一批,层层叠叠,层出不穷,不可计数啊,我的上帝,你这个蝗虫队里的狗杂种!我真担心蝗虫们把这道高七米上宽五米下宽十二米的河堤一口口吞掉,造成河水泛滥。幸亏蝗虫不吃土,多么遗憾蝗虫不吃土!(堤坝决裂那一天,洪水淹没了村庄,手脚生蹼的祖先们在水中艰难地游泳,随着屋脊高的浊浪,祖先们上下起伏。水上漂浮的庄稼秸秆和沾满泥沙的树木,象皮鞭和投枪一样抽挞着、刺激着他们的身体,水面是暗哑地响着牛羊和骡马的绝望的哀鸣。)蝗虫汇集在堤下,团结成一条条水桶般粗细、数百米长短的蝗虫长龙,缓慢地向堤上滚动。毛驴惊惧得四肢打抖,不停地拉胯撒尿,九老爷也面露惊惧之色,额头上被四老爷啃出的鲜红牙印和四老妈踢出的紫红脚印在白色的脸皮上更显出醒目的光彩。九老爷用缰绳头抽打着毛驴的屁股,意欲催驴飞跑,但那毛驴早已筋酥骨软,罗锅罗锅后腿,一屁股蹲在地上,一串丧魂落魄的驴屁凶猛地打出,吹拂得红尘轻扬。四老妈跌下驴来,还是似睁非睁菩萨眼,似嗔非嗔柳叶眉,懵懵懂懂站着,不知她是真四老妈还是假四老妈。我们看到,蝗虫的巨龙沿着河堤蜿蜒,一条条首尾相连,前前后后,足有三十多条,我把每条蝗虫的长龙按长一百米、直径五十厘米计算,我知道,那天上午,滚动在河堤上的半大蝗虫有一万九千六百二十五立方米之多,这些蝗虫要一火车才拉得完,何况它们还在神速地生长着,而且我还坚信,在被村庄掩蔽的河堤上,在村西的河堤上,都有这样的蝗虫长龙在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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