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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老爷养了一只猫头鹰,它羽毛丰满,吃得十分肥胖,弯弯的嘴巴深深地扎进面颊上的细小羽毛中。笼内空间狭小,猫头鹰显得很大。猫头鹰睁开那两只杏黄色的眼睛时,我亢奋得几乎要嚎叫起来。在它的圆溜溜的眼睛正中,有两个针尖大的亮点,放射着黄金的光芒。它是用两只尖利的爪子握住笼中青铜的横杆站立在笼中的,横杆上、鸟食罐上,都糊着半干的碎肉和血迹。

  九老祖宗,我疑惑地问,你怎么养了这么个鸟?你知道城里人都把它叫成丧门星的!

  九老爷用空着的左手愤怒地拍了一下鸟笼,猫头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突然把弯勾嘴从面颊中拔出来,凄厉地鸣叫了一声。我慌忙把那摊尚未十分嚼烂的茅草咽下去,茅草刺刺痒痒地擦着我的喉咙往下滑动,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极力想回避猫头鹰洞察人类灵魂的目光,又极想和它通过对视交流思想。我终于克制住精神上的空虚,重新注视着猫头鹰的眼睛。它的眼睛圆得无法再圆,那两点金黄还在,威严而神秘。

  我注意到猫头鹰握住横杆的双爪在微微地哆嗦,我相信只要九老爷把它放出笼子,它准会用闪电一般的动作抠出我的眼珠。

  猫头鹰厌倦了,眯缝起了它的眼。我问九老爷有多少会叫的鸟儿不养,譬如画眉啦、蜡嘴啦、八哥啦、窝来啦,偏偏养一只又凶又恶叫声凄厉的怪鸟。

  九老爷为自己也为猫头鹰辩护,他老人家罢黜百鸟,独尊猫头鹰。他说要用两年零九天的时间教会这只猫头鹰说话,他说他的第一个训练步骤是改变猫头鹰白天睡觉夜里工作的习惯,因此他必须使猫头鹰在所有的白天里都不得一分钟的安宁。说着说着,九老爷又用空着的左掌拍击了一下鸟笼,把刚刚眯缝上眼睛的猫头鹰震得翅羽翻动目眦尽裂。

  宝贝,小宝贝,醒醒,醒醒,夜里再睡,九老爷亲昵地对笼中的猫头鹰说着话。猫头鹰转动着可以旋转三百六十度的脑袋,无可奈何地又睁开大眼。它的眼睛里也泛出绿光,跟它的主人一样。

  干巴,九老爷叫着我连我自己都几乎忘记了的乳名。说,两年零九天以后,你来听九老爷的宝鸟开口说话。猫头鹰好象表决心一样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就恍恍惚惚的有些人类语言的味道了。

  九老爷提着猫头鹰,晃晃荡荡地向荒草甸子深处走去。他旁若无人,裂着嗓子唱着一支歌曲,曲调无法记录,因为我不识乐谱,其实任何乐谱也记不出九老爷歌唱的味道。歌词可以大概地写出来,一个训练猫头鹰开口说话的人总是有一些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暗语。

  哈里呜呜啊呀破了裤子——公公公哄哄小马驹——宝贝葫芦噗噜噗噜——嘴里吐出肉肉兔兔——

  九老爷的歌唱确实象一条汹涌奔腾泥沙俱下的河流,我猜测到歌词本身恐怕毫无意义,九老爷好象是把他平生积蓄的所有词汇全部吐露出来,为他笼中的猫头鹰进行第一步的灌输性教育。

  那时候,村庄里没有一户异姓人家,村庄也就是家族的村庄,近亲的交配终于导致了家族的衰败,手脚上粘连着的鸭蹼的孩子的不断出生向旅里的有识之士发出了警告的信号。到了四老爷的爷爷那一代,族里制定了严禁同姓通婚的规定,正象任何一项正确的进步措施都有极不人道的一面一样,这条规定,对于吃青草、拉不臭大便的优异家族的繁衍昌盛兴旺发达无疑具有革命性的意义,但具体到正在热恋着的一对手足上生蹼膜的青年男女身上,就显得惨无人道。这两个人论辈份应是我的老老的爷爷和老老的姑奶奶,称呼不便,姑妄用字母代表。A,是男青年;B,是大姑娘。他和她都健康漂亮,除了手足上多了一层将指头粘连在一起的蹼膜,一切都正常。那时候沼泽地里红水盈丈,他们在放牧牛羊之前、收割高粱之后,经常脱得一丝不挂到水里游泳。由于手足生蹼,他和她游泳技术非常高超。在游泳过程中,他们用带蹼的手脚互相爱抚着,爱抚到某种激烈的程度,就在水中交配了。交配过后,他和她公然住在一起,宣布结婚,这已经是那项规定颁布后的第二年初冬。有人说是深秋。反正是高粱秸子收割下来丛成大垛的时候。这一对蔑视法规的小老祖宗是被制定法规的老老祖宗烧死的。

  在现在的沼泽地西边的高地上,数百年前的干燥高粱秸秆铺垫成一个蓬松的祭坛,A和B都被剥光了衣服,身上涂着一层粘稠的牛油,B的肚子已经明显凸起,一个或许是两个带蹼的婴儿大概已经感觉到了危险来临了吧,B用手捂着肚子好象保护他们又好象安慰他们。

  家族的人都聚在祭坛前,无人敢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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