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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爷爷杀死和尚时年方十八岁,逃离家乡四处流浪到二十一岁返回高密东北乡进“婚丧服务公司”吃杠子饭。那时他已经饱尝了人间疾苦,受过穿红黑裤扫大街的侮辱,心如鲠骨,体如健猿,已具备了大土匪的基本素质,他知道吃杠子饭的不容易,但他不怕。爷爷忘不了一九二〇年在胶县城綦翰林家挨巴掌的耻辱。爷爷忘了那只骚乱得他神经错乱的马蝇子,它瞅准机会叮到爷爷臂上沾血的白布上,一边从嘴里往外吐唾沫,一边往嘴里吸食腥咸的血。在没有倒也倾斜着的吹鼓手楼子里,几缕炽烈的金黄色光线照着吹鼓手鼓得像皮球一样的腮帮子,汗水从他们脸上流到他们脖子上,喇叭和唢吶口的下边缘上,悬挂着通过弯弯曲曲的铜铁管道流下来的吹鼓手的口水。看殡百姓高翘着脚尖,成干上万只眼睛射出的光线像焦灼的月光一样笼罩着圈里的活人和纸人、古老灿烂的文化和反动落后的思想。父亲周身遍被着万恶的人眼射出的美丽光线,心里先是像紫红色的葡萄一样一串接一串愤怒,继而是一道道五彩缤纷的彩虹般的痛苦。父亲身穿一件厚厚的、长及膝盖的白布孝衫子,腰束一道灰白色麻辫子,一项方方正正的孝帽子遮住了他剃光了半块的脑袋,人群里挥发出的汗酸和奶奶棺材上的焦油味儿混浊成一股恶浊臭气,熏得父亲立脚不稳。他粘汗遍体,心里却不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阴凉,从吹鼓手嘴中乐器发出的凄厉鸣叫和锋利的金线中,从板块一般呆滞的看殡人群中,从那一只只圆溜溜的眼睛里,父亲脊椎里那些超敏的白色丝络里,发出了一阵阵轻微的、寒如三月冰霜的信号。奶奶的棺材一时间狰狞无比,斑斑麻麻的板面和前高后低的趴卧姿式以及那刀切般锐利地倾斜着的棺首,都使它具有了某种巨兽的昏愦颟顸的性格,父亲总感觉到它会在突然间打着呵欠站起来,向着乌鸦鸦的人群猛扑过去。黑棺材在父亲的意识里像云团般膨胀开来,包围在厚板和红砖粉末中的奶奶的遗骨清晰地展现在父亲的眼前。那天上午在墨水河边,爷爷用杴头掘开草芽泛绿的奶奶的坟墓,把一棵棵沤得糟烂了的高粱秆子扒出来,露出了奶奶栩栩如生的躯体时的情景鲜明地浮现在父亲的眼前,父亲像难以忘记奶奶仰望着通红的高粱归天时情景一样难以忘记奶奶从土穴中脱颖而出的面容,崭新的、幻景般出现的面容顷刻便溶化在温暖的春风里。父亲在执行着孝子的繁琐礼仪时,也一直在追思着这些辉煌的生活片断。被阳光晒出一副狼狈相的司师爷高声喊叫:“打棺——”六十四个暂充罩夫的铁板会会员便蜂拥到庞大的棺材前,喊一声起,那棺材竟如生根似的纹丝未动,罩夫们围着棺材,像一群蚂蚁围绕着一具猪的尸体。爷爷轰跑那只苍蝇,鄙夷地看着对大棺材束手无策的罩夫们,招手唤来那个小头目,对他说:“去弄几丈土棉布来,要不,折腾到天亮,你也难把它弄进罩去!”小头目惶惑地盯着爷爷的眼睛,爷爷却把眼睛移开了,好象去看横亘在黑土平原上的墨水河大堤……

  胶县城綦家门前竖着两根朱色脱尽的旗杆斗子,这古老的朽木象征着綦家的荣耀门第,这个晚清的老翰林死了,跟着老头子享尽了人间富贵的子孙们,把丧事办得声势浩大。一切准备停当,但出殡的日子却迟迟不敢公布。綦家深宅大院,棺材停放在最后一排房子里;要把棺材弄到大街上,必须先通过七道狭窄的门口。十几家“婚丧服务公司”的经理人看过棺材和地势之后,都垂着头走了,尽管綦家出得价钱惊人。

  消息传到高密东北乡“婚丧服务公司”。打出一口棺材可获五百元银洋的高额悬赏,像诱人的钓饵一样勾引得我爷爷他们一班杠子夫们心乱如麻,好象思春的少妇遇到向她眉目传情并拋置金钩的美貌才郎。爷爷他们去找管事人曹二老爷,发誓要杀出高密东北乡的威风,挣下五百元银洋。曹二老爷稳如盘石,端坐在太师椅上,连个屁也不放。爷爷他们只能看到他那颗聪明地转动着的冷酷的眼珠子。听到他双手捧着的水烟袋里冒出的扑鲁扑鲁的响声。爷爷他们又意气风发地吵嚷一阵:二老爷,不是为那几个钱!人活一世,不蒸馒头争口气!不要让他们小瞧我们,不要让他们认为高密东北乡无能人!这时候,曹二老爷才欠动屁股,慢慢地放了一个屁,说,你们都回去歇了吧,弄出个三长两短,压死个把人事小,丢了高密东北乡的脸、砸了我的生意事大,你们要是缺钱花,二爷开恩赏你们就是了。曹二爷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杠子夫们被撩得心头拉拉杂杂火起,齐声聒噪起来,二老爷,你不要灭自家威风长别家志气!二老爷说,没有弯弯肚子别吞镰钩刀子,你们以为这五百块大洋那么好挣?綦家有七道门,棺木厚重,内里填充的都是水银!水银!水银!你们动动你们的狗脑子,算算这个棺该有多重,曹二老爷骂完,冷冷地斜视着他的杠子夫们。众人互相观望一阵,脸上都有一种不甘罢休但又心怀畏惧的浑浊云雾。曹二老爷见状,从鼻孔里喷出两声冷笑,说:“回去吧,等着看英雄好汉去挣大钱吧!你们吶,小人打小谱,三十二十地挣吧,能给穷光蛋家抬抬薄皮棺材就不错了!”

  曹二老爷的话像峻烈的毒药一样辛辣地刺激着杠子夫们的心。爷爷向前跨一步,率先喊叫:“曹二老爷,跟着你这样的窝囊班主干活,真他妈的憋气,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老子不干啦!”

  年轻气盛的杠子夫们应和着叫嚷起来,二老爷站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到爷爷面前,用力拍拍爷爷的肩头,感情诚挚地说:“占鳌!是条好汉子!是高密东北乡的种。綦家赏标高悬,就是明欺负咱们吃杠子饭的弟兄,要是众位弟兄能同心协力打出棺来,一定会使我们东北乡英名远扬,千金难买片刻光彩。只不过这綦家是清朝的翰林家,规矩森严,要打出这口棺来,决非易事,弟兄们夜黑睡不着觉,好好琢磨琢磨,怎样才能驾出那七道重门。”好象是事先约定一样,杠子夫们正交口议论着,从门外进来两个冠冕堂皇的人,自称是綦翰林家的管事人,前来请东北乡的杠子夫去挣大钱。

  綦家的管事人说明了来意,曹二老爷懒洋洋地问:“出多少钱?”

  “五百现大洋!掌班的,这可是天下少有的价钱啦!”綦家管事人说。

  曹二老爷把白银水烟袋往桌上一摔,冷冷地笑起来。说:“我们行里一不缺买卖做,二不缺银钱花,另请高手吧!”

  綦家管事人聪明地笑笑,说:“班主,我们可都是久做生意的人啦!”

  曹二老爷说:“就是就是。这么高的赏钱,总有人抢着去抬。”

  曹二老爷闭目养神。

  两个管事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头前一个说:“班主,别兜圈子了,要个价吧!”

  曹二老爷说:“我犯不上为几块银洋赔上几条人命!”

  管事人说:“六百!六百块现大洋!”

  曹二老爷像化石一样坐着。:

  “七百!七百块啦,班主!做买卖也得讲良心吶!”

  曹二老爷撇了撇嘴角。

  “八百八百,多了一个也不行啦!”

  曹二老爷睁开眼,一口喝定:“一千块!”

  管事人像牙痛一样把腮帮子鼓起来,痴呆呆地盯着曹二老爷残酷无情的脸。

  “班主……这我们可不敢做主……”

  “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一千块,少一个子儿也不干。”

  “那好吧,您等着听信。”

  第二天上午,管事人就骑着一匹紫马从胶县城跑来,说定了出棺的日期,并先付了五百大洋,另五百块打出棺材再付。那匹紫马跑得热汗畅畅,嘴角上沾满了白色泡沫。

  到了殡期那天,六十四个杠子夫半夜起身,打火造饭,吃得贼饱,收拾好家什,踏着遍地星光,往胶县城里奔。曹二老爷骑着一匹黑叫驴,尾随在杠子夫们身后。

  爷爷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天高星稀,露水冰凉,暗藏在腰间的铁抓钩沉甸甸地打着胯骨。赶到胶县城时,朝曦初开,看殡人群罗列街旁,把街都站窄了。爷爷他们走在街上听着人们的唧唧低语声,便昂首挺胸,竭力想表现出英雄气派,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沉重的忧虑像石头一样压在每个人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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