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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小舅舅不哭了,瞪圆两只乌黑的眼睛,看着我母亲的脸。他的嗓子里还《勾豆》《勾豆》地打着嗝,两只滚烫的小胖手搂着他姐姐的脖子。天上的炮咕咚咕咚响着,机关枪步枪也响成一片,刮刮刮一阵,刮刮刮又一阵。母亲仰面看着天,用力谛听着井上的动静,她隐隐约约听到若鲁老大爷的吼声和村里人的吵嚷声。井底潮湿阴冷,井壁坍了一块,露出白色的土壁和一些树根。没坍的井壁砖头面上生着一层暗绿的苔藓。小舅舅在她怀里动了几下,又抽抽答答地哭起来,小舅舅说:“姐姐……我要娘……我要上去……”

  “安子,好弟弟……娘跟着爹打鬼子去了,打走了鬼子,就来接咱们上去……”母亲安慰着小舅舅,自己也忍不住抽泣起来,姐弟二人,紧紧搂抱着,哭成了一团。

  母亲从渐渐亮起来的那块圆圆的天上,知道天又亮了,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井里安静得令她害怕。她看到一道红光照在距离她非常高的井壁上,太阳出来了。她用力谛听着,村子里几乎和井底下一样安静,只是有时,像幻觉似的,从天上滚过去打雷般的轰隆声。母亲不知道在新的一天里,她的父亲和母亲会不会来到井边,把她和弟弟提上井去,提到阳光灿烂空气流通的世界里。提到没有阴沉的花颈蛇和黑瘦的癞蛤蟆的世界里。昨天早晨的事,仿佛已发生了很久很久,母亲觉得在井底已经呆了半辈子啦。她想,爹啊,娘啊,你们要是再不来,俺姐俩就要死在井里头啦。母亲非常恨她的爹娘,把闺女儿子往井里一扔,然后就不见影子啦,也不管孩子是死是活。母亲想,见了爹娘一定要大哭大闹一场,泄泄这满肚子的冤枉。母亲哪里知道,当她正想着恨着父母的时候,她的母亲我的外祖母,已经被日本人的铜壳迫击炮弹迸得四分五裂;她的父亲我的外祖父由于在围子上过多暴露身体,被日本人准确的射击掀掉了脑盖(母亲对我说过,四〇年前的日本兵都是神枪手)。

  母亲不出声地祈祷着:爹!娘!你们快来啊!我饿了,渴了,弟弟病了,再不来,就毁了孩子啦!

  母亲听到围子上也许不是围子上,响起一阵微弱的锣声,锣声过后,有人喊叫:“还有人没有——还有人没有——鬼子撤了——余司令来啦——”

  母亲抱着小舅舅站起来,用已经哑了的嗓子拼命嚎叫着:“有——有人——我们在井里——快来救人啊——”母亲一边喊叫,一边腾出一只手晃动辘轳绳子,折腾了足有个把时辰,她抱着弟弟的胳膊不知不觉地松开,弟弟掉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哼了几声,便无声无息了。母亲靠在井壁上,身体一滑到底,像死了一样坐在冰凉的碎砖头上。她绝望了。

  小舅舅爬到她膝上,毫无感情地哼唧一声:“姐……我要娘……”

  母亲心里一阵悲酸,伸出双手把小舅舅搂在怀里,说:“安子……爹和娘不要咱啦……咱姐俩死在井里啦……”

  小舅舅浑身滚烫,母亲搂着他好象搂着一个炭炉。

  “姐……我渴……”

  母亲看到井底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小汪绿幽幽的脏水,那里很凹,比她坐着的地方更加黑暗,水里蹲着一个干瘦的癞蛤蟆,蛤蟆背上生满豆粒大的、漆黑的瘤子,蛤蟆嘴下那块浅黄色的皮肤不安地咕嘟着,蛤蟆凸出的眼睛愤怒地瞪着我母亲。母亲浑身肌肉抽搐,用力闭住眼睛。她也是口干舌燥,但是她想自己即便渴死也不会喝那点浸泡着癞蛤蟆的脏水。

  小舅舅的发烧是从昨天下午开始的。他从下到井底就几乎没停过哭声,一直哭到嗓子失音,沙,沙,像一只要死的小猫在叫。

  昨天上午,母亲是在惊恐与忙乱中度过的,惊恐来自村里村外的枪炮轰鸣,忙乱来自她弟弟的拼命折腾。母亲十五岁时身子骨还很单薄,平时抱着她的肉蛋子弟弟就有些吃力,何况他还一个劲儿地打挺上蹿。母亲曾在他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我的混帐透顶的小舅舅丝毫不客气地咬了我母亲一口。

  小舅舅发烧之后,昏昏迷迷,软不拉塌,母亲抱着他坐着棱角分明的砖头,屁股被硌得麻木酸痛,双腿也失去知觉。枪声稀一阵,密一阵,但始终未停。阳光从西边井壁上慢慢旋转着,转到了东边井壁上,井里阴暗起来。母亲知道,她已经在井里坐了整整一天,爹和娘总该来了吧?她用手摸摸小舅舅烫手的脸,感到她弟弟鼻子里呼出的气像火苗一样,她摸到她弟弟那颗飞速跳动着的小心脏,听到弟弟胸脯子里咝咝地鸣叫着。在一瞬间她想到弟弟可能要死,浑身顿时发颤,于是她用力排挤这念头。她安慰着自己:快啦,快啦,天黑了,连麻雀燕子都归巢歇宿,爹和娘就要来了。

  井壁上的阳光变成了桔黄色,又变成了暗红色,一只藏在砖缝里的蟋蟀唧唧唧唧地叫起来,一群伏在砖缝里的蚊子也发动机器,开始飞行。这时候,母亲听到围子附近连珠炮响,仿佛村子北面人喊马叫,紧接着村南边响起了刮风般的机枪声。枪声过后,人声马蹄声像潮水般涌进村。村子里乱成一锅粥,一阵阵的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就在井台周围上跑来跑去,母亲听到了日本人咕噜咕噜地吼叫。小舅舅发出痛苦的呻吟,母亲捂住他的嘴,自己也屏住呼吸。她感到弟弟的脸正在她手下转来转去,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嗵嗵嗵跳得像鼓声。后来阳光消逝,母亲从井口望到烧得通红的一片天空。火声哔剥,焦尘在井口上浮悬着。火声里有孩子的哭叫和女人的尖利嘶鸣,不知道是羊还是牛在哭着。母亲虽然坐在井里,还是嗅到了腥臭的焦糊味。

  母亲也不知在火光下颤栗了有多久,时间的概念已经不属于她,但是她非常敏锐地感知到在过去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她从渐渐灰暗的那一点天空中知道大火将要熄灭。井壁在虚弱的火光里一明一暗地跳动着。村子里起初还有零星的枪响和房屋倒塌的巨响,后来就只剩下静寂;母亲的那一圆天上,现出了几颗黯淡无光的星辰。

  母亲在寒冷中睡着又在寒冷中醒来,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井底的黑暗,抬头看到早晨蔚蓝的天空和投到井壁上那一绺柔和的阳光时,她头晕目眩。井里的潮气把她的衣服弄得湿漉漉的,她透骨寒冷,便紧紧搂住弟弟,弟弟的高烧从后半夜时稍微退了些,但比她还是要热得多。母亲从我小舅舅身上得到温暖,小舅舅从母亲身上得到凉爽,母亲和小舅舅在漫长的井底生活中真正做到了相依为命。那时候母亲并不知道外祖父外祖母早已死亡,还在时刻盼望着井口上出现父母的脸庞,时刻期望着熟悉的声音震荡井壁发出一连串回音,否则,母亲还能不能在枯井里坚持三天三夜,就只有鬼知道了。

  回溯我家的历史,我发现我家的骨干人物都与阴暗的洞穴有过不解之缘,母亲是开始,爷爷是登峰造极,创造同时代文明人类长期的穴居纪录,父亲是结束,一个并不光彩——从政治上说——一个非常辉煌——从人的角度来衡量——的尾声,到时候父亲就会挥舞着那只幸存的独臂,迎着朝霞,向着母亲、哥哥、姐姐、我,飞跑过来。

  母亲外表发冷,内里焦干如火,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她没有吃也没喝。干渴感从昨天晚上大火燃烧村庄时开始折磨她。半夜时饥饿感达到一个高潮。临近天亮时,肠胃仿佛凝成一团,除了一种紧缩的痛疼外,别的也就没有了。现在她想到食物时,竟有恶心的感觉。现在,最使她难以忍受的是干渴,她觉得自己的肺已像晒干的、枯萎的高粱叶子一样嚓嚓作响了,喉管也痉得笔直,痛楚难捱。小舅舅翕动着跳出水燎泡又开裂的嘴唇,又一次说:“姐……我渴……”母亲不敢看小舅舅干瘪的脸,她也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安慰他了。一天一夜里,母亲对小舅舅许下的愿全都落了空,迟迟不来的外祖父母使母亲骗了她弟弟也骗了她自己。围子上的隐隐锣声早消逝了,村里连狗叫声也没有。母亲想到,外祖父母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被日本鬼子抓走了。她眼窝酸辣,但是已无泪可流了。弟弟的可怜模样儿使母亲长大了。她短暂地忘记了肉体的痛苦,把弟弟放在砖头上,自己站起来,打量井壁。井壁当然是潮湿的,苔藓也显出旺盛的生机,但它们不能解渴,也不能吃。母亲蹲下,拉起一块砖头,又拉起另一块砖头,砖头沉甸甸的,好象饱含着水,一条鲜红的、生着数十条细腿的蜈蚣,摇头摆尾地从砖缝里钻出来,母亲跳到一边,看着那蜈蚣张扬着两排令人眼花缭乱的腿,爬到癞蛤蟆的上方,寻了一个砖缝,钻了进去。母亲再也不敢拉砖了,而且也不敢坐下,因为,昨天上午发生的那件倒霉事儿,使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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