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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匹马(3)


  “我不就是拍打了你那么几下子吗?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会儿,咱马也有了,车也有了,你凭什么不回去?”

  “马,又是马!自嫁给你就跟着你遭马瘟。那一年你给马去堆坟头,树牌位,叫人赶着去游街示众,那时柱子刚生下二十天,我得了月子病,半死半活的,你不管不问,心里只想着你那死马爹。这几年,我起早摸黑,与你一起养貂,手被貂咬得鲜血直流。我挺着大肚子下地去摘棉花,戴着星出去,顶着月回来,孩子都差点生在地里,我图的是什么?这几年,谁家的媳妇不是身上鲜亮嘴上油光?人家二林的媳妇大我五岁,比我又显年轻又显水灵。你不管家里破橱烂柜,不管老婆孩子破衣烂衫,把一个个小钱串到肋巴骨上,到头来买了这么些烂马。说你不听,你还打我,打得我浑身青紫红肿……我和你孬好夫妻一场,才没到法院去告你,你还不识相,要不你早就进了班房。”

  “你没看看这是三匹什么马!你去看看……”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马畜生,滚!你只要养着这些马爹马娘,我就和你离婚。”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刘起一脚把一个鸡食钵子踢出几丈远,阴沉沉地说,“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你……真他妈的丢人!你当我稀罕你?离就离!”刘起气汹汹地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打开门走出去,又把门摔得“眶当”一声响。

  女人像被当头击了一闷棍,两眼怔怔的,嘴唇哆嗦,嘴角颤抖,牙齿碰得“得得”响。她像尊石像一样木在那儿。从大门口扑进来的热风撩拨着她靠边蓬松的乱发,热风挟带着原野上的腐草气息呛着她的肺,使她一阵阵头晕目眩。热风吹拂着院里这棵娉婷多姿的马缨树,马缨树枝叶婆娑,迎风抖动,羽状的淡绿色叶片窸窣作响,粉红色的马缨花灿若云霞,闪闪烁烁。女人听人说马缨花也叫合欢花。又是马,又是该死的马。她感到心里疼痛难忍。孩子用不愉快的牙齿在她奶头上咬了一口,她没感觉到疼。合欢,合欢,有马就合不起来,合起来也欢不了。她想着,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滚下来。

  那七八个七八、十来岁的光腚猴子在镇东河沟里打够了水仗,掏够了螃蟹窝黄鳝洞,正带着浑身泥巴,拎着一只螃蟹或是两条黄鳝,东张张,西望望,南瞅瞅,北溜溜,沿路蹲窝下着蛋往镇子里走来。

  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个大眼睛阔嘴巴蒜头鼻子的黑小子。他左手拎着一条蟹子腿——蟹子的其他部分已被生吃掉了。他说,我爹说生吃蟹子活吃虾,半生不熟吃蛤儿。蟹子腿是留给小妹妹吃的,小妹妹刚长出两个歪歪扭扭的门牙——右手持着一根细柳条儿,沿途挥舞着,见野草抽野草,见小树抽小树。在一片黑油油的玉米田头,他举起柳条,对准一棵玉米的一侧,用力一挥,只听“唰”一声,两个肥大的玉米叶齐齐地断了。黑小子兴奋得高叫起来:“哎,看我的马鞭!”他又一挥手,又砍断了两个玉米叶。

  “这谁不会呀。”一个孩子说着,跑到机井边上一棵柳树下,“噌噌”地爬上去,折了几根柳枝,用口叼着,“嗤溜”一下滑下来。粗糙的树皮把他的小肚子磨得满是白道道。“嗨嗨,”他拍着肚子说,“上树不愁,下树拉肉。柱子,你吹啥?看我的马刀。”他褪干净柳枝上的叶子,对着几棵玉米“噼噼啪啪”劈起来,扔在地上的几根柳条被几个孩子一抢而光,于是,几条“马鞭”,几柄“马刀”,便横劈竖砍起来。几十棵玉米倒了大霉,缺胳膊少腿,愁眉苦脸地立在地头上,成了几十根玉米光棍儿。

  “别砍了,日你们的娘!这块玉米是俺姥姥家的。”黑小子举着短了半截的柳条,对着几个光屁股抽起来。

  “哎哟,柱子,是你带头砍的。”

  “我砍的是俺姥姥家的,你砍的是你姥姥家的吗?”柱子的柳条又在那个犟嘴的男孩屁股上狠抽了一下,男孩痛得一咧嘴,哭着骂起来:“柱子,你爹死了,你没有爹……”

  “你说谁没有爹?”

  “你没有爹!”

  “我爹在刘疃。我爹像黑塔那么高,我爹的拳头像马蹄那么大。我爹是神鞭。我爹能一鞭打倒一匹马,鞭梢打进马耳朵眼里。我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爹那年去县里拉油,电线上蹲着一个家雀。我爹说:”着鞭!‘那家雀头像石头子儿一样掉下来,家雀身子还蹲在电线上。我爹说:“我的儿,用刀子也割不了那么整齐哩。’过两年我就找我爹去,我爹给我说了,要买三匹好马!哼,我爹才是棒爹!”

  “你爹死了!你是个野种!”

  “我爹活着!”柱子朝着这个比他高出一巴掌的男孩子,像匹小狼一样扑上去。两个光腚猴子搂在一起,满地上打着滚。其他的几个孩子,有拍手加油的。有呐喊助威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打抱不平的。最后,孩子们全滚到了一起,远远看着,像一堆肉蛋子在打滚。螃蟹扔在路旁青草上,半死不活地吐白沫。黄鳝快晒成干柴棍了。柱子那条蟹子腿正被一群大蚂蚁齐心协力拖着向巢穴前进。

  “刘起,怎么样?答应跟你一块回去吧?”花白胡子关切地问。

  刘起铁青着脸,“噼里咔啦”地收拾起草料笸箩,收起撑车支架。

  “老弟,看样子不顺劲,下跪赔情了吧?瞧你那小脸蛋蛋,乌鸡冠子似的。”黄四调侃地揶揄着。

  刘起右手抄起鞭子,左手拢着连接着梢马嚼铁的细麻绳,大吼一声,猛地掉转车,车尾巴蹭着树干,剥掉了一大块柳树皮。

  “刘起大哥,嫂子没让你亲热亲热?”金哥远远地站着,报复地戏谑着。

  “我日你姥姥!”刘起怒吼一声,两滴浑浊的大泪珠扑簌簌地弹出来,落在灰尘仆仆的面颊上。他的手一直拽紧着那根连着嚼铁的细绳,坚硬的嚼铁紧紧勒住栗色小儿马鲜红的舌根和细嫩的嘴角,它暴躁不安地低鸣着,头低下去,又猛地昂起来,最后前蹄凌空,身子直立起来。这威武做岸的造型使刘起浑身热血沸腾,心尖儿大颤,他松开嚼铁绳,没来得及调正车头,车身与大街成六十度夹角斜横着。他在两匹梢马的头顶上耍了一个鞭花,只听到“叭叭”两声脆响,栗色马和枣红马脖子上各挨了尖利的一击,几乎与此同时,粗大的鞭把子也沉重地捅到黑辕马的屁股上。这些动作舒展连贯,一气呵成,人们无法看清车把式怎么玩弄出了这些花样,只感到那支鞭子像一个活物在眼前飞动。

  三匹马各受了打击。尖利的疼痛和震耳的鞭声使栗色小儿马和枣红小骒马荒不择路地向前猛一蹿,黑辕马随着它们一使劲,大车就斜刺里向羞黄土大路冲过去。适才的停车点是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与大路的连接处是一条两米多宽的小路。刘起的马车没有直对路面,梢马与辕马的力量很大,他没有机会在马车前进中端正车身方向,一个车轮子滑下了路沟,大车倾斜着窝车了。马停住了。马车上为刘疃供销社拉的白铁皮水桶、扫帚、苇席以及一些杂七拉八的货物也歪斜起来,好像要把马车坠翻。

  “刘起,你吃了枪药了?这哪儿是赶车?这是玩命。”花白胡子说。

  “老弟,卸下车上的货吧,把空车鼓捣上去,再装上。我们帮你一把手。”黄四说。

  “刘起,快让嫂子去把她相好的喊来,他最愿帮人解决‘困难’。”金哥说。

  “滚,都他娘的滚!”刘起眼里像要蹿火苗子,对着众人吼叫,“想看爷们的玩景,耍爷们的狗熊?啊,瞎了眼!”

  他把那件汗渍麻花的破褂子脱下来,随手往车上一撂,吸一口气,一收腹,把蓝包袱皮猛地杀进腰里,双手在背后绾了一个结。一挺身,腰卡卡的,膀乍乍的,古铜色的上身扇面般的奓煞开,肌肉腱子横一道竖一道,像一块刀斧不进的老榆树盘头根。他的背稍有点罗锅,脖子后头一块拳头大的肌肉隆起来,两条胳膊修长矫健,小蒲扇似的两只大手。这是标致的男子汉身板,处处透着又蛮又灵性的劲儿。好身膀骨儿!花白胡子心里赞叹不已。金哥忽然感到脖子酸痛得不敢转动,忙抬起一只手去揉搓。

  刘起在蓝包袱皮上擦擦手上的汗,嘴里“噢噢”地怪叫着,左手抖着嚼口绳,右手摇着鞭子,双脚叉成八字步,两目虎虎有生气,直瞪着两匹梢马。那根鞭子在空中风车般旋转,只听见激起“呜呜”的风响,可并不落下来。栗色小儿马和枣红小骒马眼睁得铃铛似的,腰一塌,腿一弓,猛一展劲,车轱辘活动了一下,又退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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