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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蝇·门牙(6)


  我飞快地跑过去,跳过那道又稀又矮用紫穗槐枝条夹成的篱笆,钻到庞大的苹果树冠下,捡起斜立在沙土上的教练弹,又捡起两个苹果,跑回来向班长交差。

  班长接过手榴弹和苹果,把手榴弹扔在地上,把苹果举起来,对我们说:“看到了吧?胜利果实!”他把苹果放在衣襟上擦了擦,喀喳咬了一口,咯咯吱吱地嚼着,呜呜噜噜地说:“开始吧,一个挨一个投,自己投完自己捡。”

  班长吃完苹果看我们投弹。

  那棵苹果树我有时认为它在藐视着我们,擎着成千上万闪烁的果子。

  有时我认为那棵苹果树在仇视着我们,抖着成千上万闪烁的果子。

  我认为有时那棵苹果树在哀求着我们,垂着成千上万闪烁的果子。

  战友们都有收获,围着班长像一群贪吃的小兽,紧张地啃着苹果,大家都兴高采烈,固然不久以后我知道了这种“伏花皮”苹果并不好吃,它有一种让人涕泪交流的味道。

  班长说:“小管,轮到你投了。”

  我提着一颗手榴弹站在画出来的那条线上,这时我望着苹果树苹果树也望着我。

  “投啊,不想吃苹果?”班长说。

  我按着班长告诉我的要领,用力把手榴弹甩出去。一刹那间我停止了呼吸苹果树也停止了呼吸。我看着我的手榴弹平稳地向前飞行,它一点也不打滚翻筋斗,它飞得非常慢,好像伸手就能非常容易地抓住。我的这颗手榴弹根本违背了物体运动规律,它笔直地飞行着,突然垂直地下落,像中了枪弹的鸟儿一样掉在沙地上。离苹果树还差一大截子呢。

  “咦——小子,你投的什么怪弹?”我们班长把苹果核扔了,亲自跑过去,围着我的手榴弹转了三圈,然后像捏着一条蛇似的走回来。

  班长又教了我一遍动作要领,允许我跨线十米再投。

  我的手榴弹还是那样稳稳当当地飞行着,满以为它能飞到苹果树上方再下落,谁知道它在篱笆上空突然停住,一头扎下来,离苹果树还差着三五米远啦。

  班长说:“他奶奶个熊,你这颗手榴弹是他娘的魔术弹?”

  班长让我换了一颗手榴弹,又让我前跨五米。

  班长说:“投!”

  我严格按照动作要领,把手榴弹撇出去。我撇出去的手榴弹都是反抛物线飞行,它依然不翻筋斗,平稳如鸟儿滑翔。在苹果树上空,它犹豫片刻,轻轻地掉下去。苹果树梢头轻动,良久良久,不见手榴弹掉下来,更不见苹果掉下来。

  苹果树忧悒地望着我,我忧悒地望着苹果树。

  千万颗果子一齐翻动着,好像落了一树翠鸟。

  “噢,邪门!你这个小子。”我们班长陉声怪气地说。

  我苦练两个月也未能改变从我手中飞出去的手榴弹的反动轨迹,所以,蹲在干河道外的红柳子丛里,心里始终忐忑不安,为什么我按照班长教给的要领却投不出班长式的翻滚弹?它为什么总要平稳滑行然后垂直落下?班长播下龙种,收获的是跳蚤。我那时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事物的复杂性和最简单的事物里包含的神秘因素。投弹不但是肉体的运动而且是思想的运动;不但是形体的训练更重要的是感情的训练。手榴弹呆板麻木大起大落的运动轨迹也许就是我的思维运动方式的物化表现。投弹训练有时就是感情训练,飞行的手榴弹多么像飞行的思想。我多么希望你就是那棵苹果树,你结满了丰满诱人的果子,我的同伴是那么贪婪地想攫取你或者攫取到了你几颗果实。我一投不及,二投不及,三投方及。我的爱情的运动多么像我投出的手榴弹的运动。我不想得到一时的口腹之乐,我只想让我的心栖息在你的浓密的树冠里,得到你的温暖和庇护,我的心为你跳动。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肉体埋在你的荫下。

  我坐在红柳子丛里胡思乱想,想着驻地那位大姑娘。我们班长指挥两个战士在柳棵子后边挖了两个半米深的掩体。

  班长集合起我们,庄严宣布了几条纪律。

  实弹投掷正式开始。

  班长说:“你们都到柳棵子后边趴着去,我先投两颗试试。”

  我们贴地趴着,看着班长撬开木箱,揭掉两层油纸,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把儿雪白头儿漆黑的手榴弹,拧掉把上的铁盖子,把一个银亮的小铁环套在手指上,喊一声“注意隐蔽”,然后用力一甩胳膊。手榴弹翻滚着飞进河道,一、二、三、四、五,我暗暗数着。手榴弹爆炸了,响声非常单薄,我感觉它薄得像刀刃一样。

  班长跑向河道,我们也跟着跑去。

  手榴弹在河道里炸出一个西瓜大的坑,十几块像五分硬币那么大的弹片紧凑地摆在坑里。

  班长捡起两块弹片看看,愤怒地说:“这尿弹,质量糟透,塞到屁眼里也炸不烂屁股!”

  我们回到掩体边,班长说:“小管留下,其余的到柳棵子后边趴着去。”

  班长说:“投吧,五颗。”

  我看着那一箱子手榴弹,心里别别地跳。

  “拿一颗。”班长说。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弹。

  “拧开盖子。把套环挂到小手指上。”

  我的手哆嗦得厉害。

  班长帮我把套环挂到小手指上。我的小手指紧张地翘着。

  班长说:“预备——投!”

  我稀里糊涂把手榴弹扔出去,一头扑到掩体里趴起来。

  班长从掩体里抬起头,惊异地说:“他奶奶的,一分钟啦,怎么还不响?”

  战友们在柳树丛子里喊:“班长,带着弦飞出去的——没拉弦——”

  班长扯过我的右手一看,说:“你没蜷起手指?”我点点头。

  班长弓着腰走到十几米外那颗手榴弹旁,审视了半天。

  班长把那颗手榴弹捡回来,交给我,说:“再投!怕死鬼是上不了战场的!”

  我横下一条心,下死劲把手榴弹撇出去。手榴弹冒着白烟飞走了。一会儿,河道里响起了爆炸声。

  班长看着河道中腾起烟雾的地方,高兴地说:“小子,投得不近,再投!”

  我越投越远。弹片在半空中飞行。

  班长高兴,又赏我一颗弹。我握弹在手,望着那丑陋的烂河滩,用力一挥臂。手榴弹嗤嗤地叫着,在空中疾速翻滚着,落地后立即爆炸。我听到扑哧一声响,慌忙侧目一看。我们班长一低头,从嘴里吐出一块乌黑的弹片,又吐出两颗雪白的门牙。

  班长用双手捧着弹片和门牙,迷迷糊糊地说:“咦,则稀磨东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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