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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2)


  我们都不说话了,磨屋里静下来。一缕阳光从西边的窗棂里射进来,东墙上印着明亮的窗格子。屋里斜着几道笔直的光柱,光柱里满是小纤尘,像闪亮的针尖一样飞快游动着。墙角上落满灰尘的破蛛网在轻轻地抖动着。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趴在墙壁上。初上磨时的新鲜感很快就消逝了,灵魂和肉体都在麻木。磨声,脚步声,沉重的呼吸声,一圈一圈无尽头的路,连一点变化都没有。我总想追上四大娘,但总是追不上。四大娘很苗条的腰肢在我面前晃动着。那道斜射的光柱周期性地照着她的脸,光柱照着她的脸时,她便眯起细长的眼睛,嘴角儿一抽一抽的,很好看。走出光柱,她的脸便晦暗了,我愿意看她辉煌的脸不愿意看她晦暗的脸,但辉煌和晦暗总是交替着出现,晦暗又总是长于辉煌,辉煌总是一刹那的事,一下子就过去了。

  “娘,我拉不动了。”珠子叫了起来。

  “拉,你哥哥还没说拉不动呢,你这么胖。”四大娘说着,把腰弯得更低一些,使劲推着磨棍。

  “娘,我也拉不动了。”我说,是珠子提醒了我。

  “还打架不打了?”

  “不打了。”

  “玩去吧。”

  我和珠子雀跃着逃走了。走出磨屋,就像跳出牢笼,感觉到天宽地阔。娘和四大娘还在转着无穷无尽的圆圈,磨声隆隆隆,磨转响声就不停。

  这次惩罚,说明了我和珠子已经具有了劳动能力,无忧无虑的童年就此结束了。我和珠子成了推磨的正式成员,尽管我们再也没有打架。娘和四大娘都是那种半大脚儿,走起路来脚后跟捣着地,很吃力。我已经十岁,不是小孩了,看到娘推磨累得脸儿发白,汗水溻湿了衣服,心里十分难过。所以,尽管我讨厌推磨,但从来也没有反抗过娘的吩咐。珠子滑头得很,上了磨每隔十分钟就跑一次厕所,四大娘骂她:“懒驴上磨屎尿多。”娘轻轻地笑着说:“她还小哩。”

  娘和四大娘并不是天天推磨,她们还要到生产队去干活儿。后来,她们把推磨时间选择在晌午头、晚饭后,这时候学校里不上课,逃不了我们的差。

  在这走不完的圆圈上,我和珠子长大了。我们都算是初中毕了业,方圆几十里只有一所高中,我们没有钱去上学,便很痛快地成了公社的小社员了。我十六岁,珠子十四岁,还没列入生产队的正劳力名册。队里分派给我们的任务就是割草喂牛,愿去就去,不愿去拉倒,反正是论斤数算工分。

  我和珠子已经能将大磨推得团团转了,推磨的任务就转移到我俩肩上。娘和四大娘很高兴。从十五岁那年开始,我开始长个了,一个冬春,蹿出来一头,嘴上也长出了一层黑乎乎的茸毛。珠子也长高了,但比我矮一点。记得那是阴历六月的一天,天上落着缠缠绵绵的雨。娘吩咐我:“去问问你四大娘,看她推磨不推。”我戴上斗笠,懒懒地走到四大娘家。父亲坐在四大娘的炕沿上抽烟。四大娘坐在炕头上,就着窗口的光亮,噌噌地纳鞋底子。“四大娘,俺娘问你,推磨吗?”我问。四大娘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闪了闪,说:“推吧。”接着她就喊:“珠子,盛上十斤玉米,跟你哥哥推磨去。”珠子在她屋里很脆地应了一声。我撩开门帘进了她的屋,她坐在炕上,只穿一件紧身小衫儿,露着两条雪白的胳膊,刚发育的乳房像花骨朵一样很美地向前挺着。我忽然吃了一惊,少年时代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历史,我的一只脚跨进了青春的大门。我惊惶地退出来,脸上发着烧,跑到院子里,高声喊:“珠子,我在磨房里等着你,快点,别磨磨蹭蹭。”雨点敲打着斗笠,啪啪地响,我心里忽然烦恼起来,不知是生了谁的气。

  珠子来了。她很麻利地收拾好磨,把粮食倒进磨眼里,插好了扫帚苗。我们抱起磨棍,转起了圈圈。磨房里发出潮湿发霉的味儿,磨膛里散出粉碎玉米的香味儿。外边的雨急一阵慢一阵地下着,房檐下倒扣着的水桶被檐上的滴水敲打出很有节奏的乐声。檐下的燕窝里新添了儿女,小燕子梦呓般地啁啾着。珠子忽然停住脚,回过头来看着我,脸儿一红,细长的眼睛瞪着我说:“你坏!”

  我想起了刚才的事,心头像有匹小鹿在碰撞。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她那蓓蕾般的小胸脯儿,我说:“珠子,你……真好看……”

  “瞎说!”

  “珠子,咱俩好吧……”

  “我打你!”她满脸绯红,举起拳头威胁我。

  我放下磨棍,扑上去将她抱住,颤抖着说:“打吧,你打吧,你快打,你这个小珠儿,小坏珠儿……”

  她急促地喘息着,双手抚摸着我的脖子,我们紧紧拥抱着,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

  我家的厢房是三间,里边两间安着磨,外边一间实际上起着大门楼的作用。父亲推开大门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我和珠子搂抱在一起。

  “畜生!”他怒骂一声。

  我和珠子急忙分开,垂着头,打着哆嗦站在磨道里。磨道被脚底踩凹了,像一条环形的小沟。

  父亲揪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抽了我两个嘴巴。我的脑瓜子嗡嗡响,鼻子里的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珠子扑上来护住我,怒冲冲地盯着父亲:“你凭什么打他?你这个老黑心,兴你俩好,就不兴俺俩好?”

  父亲愤怒的胳膊沉重地耷拉下去,脸上的愤怒表情一下子就不见了。

  从我初省人事时,我就感觉到,爹不喜欢娘。娘比爹大六岁。爹在家里,脸上很少有笑容,对娘总是冷冷的,淡淡的。娘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爹,爹也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娘,两个人从没有吵过一句嘴,更甭说打架了。但娘却经常偷偷地抹眼泪。小时候见到娘哭,我也跟着哭。娘把我搂在怀里,使劲地亲我,泪水把我的脸都弄湿了。“娘,谁欺负你了?”“没有,孩子,谁也没欺负娘……”“那你为什么哭?”“就是,娘不争气,就知道哭。”后来,渐渐地大了,我在街上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知道了爹和四大娘相好。珠子一岁那年,她爹在集上喝醉了酒,掉到冰河里淹死了,四大娘一直没再嫁。我小时,爹常抱我去四大娘家。匹大娘喜欢我,从爹手里把我接过去,亲我咬我膈肢我。“叫亲娘,我拿花生豆给你吃。”她细长的眼睛亲切地望着我,逗着我说。小孩子是没有立场的,我放开喉咙叫“亲娘!”四大娘先是高兴地咧着嘴笑,但马上又很悲哀了。她把盛花生豆的小口袋递给我,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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