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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的风(4)


  “一切生物都有高速率增加的倾向,因此不可避免地就出现了生存斗争,这种斗争是残酷的,你死我活的,而尤以同种间的个体斗争最为剧烈……而本种同性的个体间的斗争更为剧烈,其结果并不是失败的竞争者死去,而是它少留后代。雄性鳄鱼当要占有雌性的时候,它战斗、叫嚣、环走……雄孔雀把美丽的尾巴极小心地展开,吸引伴侣……总之,对于两性分离的动物,在大多数情形下,为了占有雌者,便在雄者之间发生了斗争。最强有力的雄者往往取得胜利。成功取决于雄者具有的特别武器,或者防御方法,或者魅力,轻微的优势就会导致胜利……这就是说,在自然界里,这是一条普遍规律……当然,不一定适用于人类社会……”冯琦琦面红耳赤地解释着。她忽然觉得,她奉之为人生信条的理论有着明显的局限性,对于人,对于这些兵,如果机械地套用和推论,那将要出现很多的不可解释的矛盾。

  “你总算学聪明了一点,冯琦琦同志。有的男人并不一定使用他的‘特别武器’、‘防御方法’和‘魅力’,有的女人,也不一定去注意这些东西,人是动物,但动物不是人。”李丹说。

  三个战士瞅着他们的副班长和面色苍白的冯琦琦,仿佛坠进了十里烟雾。而这时,明丽的太阳竞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的了,有大块大块的铅灰色的乌云从东南方向滚滚飘来,雾蒙蒙的海面上开始涌起了一排排平滑的长浪,那长浪仿佛长得无边无沿,像一道道田埂追赶着向这片小小的沙滩涌来,海面上的鸟低低地盘旋着,惊恐不安地叫着。

  “向天,今天早晨收听天气预报了吗?”李丹问。

  “没有。”

  四个大兵的脸都阴沉起来。眼下正是台风季节,而这一列列的长浪就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

  冯琦琦根本没来得及进行她的“生存竞争”考察,就被大风关了禁闭。她自小跟随当兵的爸爸走南闯北,也算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内蒙古草原的白毛风,新疆戈壁滩的黄沙风,她都见过,可是那些风比起008岛的风来,简直都不值一提了。那天上午,海上起了长浪之后,“苏扣扣祝寿大会”仓皇而散(这个祝寿会本身就开得不吉利,冯琦琦暗想),刘全宝忙忙碌碌地去做饭,苏扣扣到岛上的山泉那儿去背水,李丹和向天和着水泥堵塞房子裂开的缝隙。

  冯琦琦从向天的骂骂咧咧中,知道了这排没有任何防风加固措施的简陋住房还是六十年代初期第一批驻岛兵盖的,几十年没有翻修过,甘泉岛守备连向要塞区后勤部连打了几个关于翻修008岛营房的报告,但都如石沉大海没有消息。“妈的,老子要是在这次大风中被这破房子砸死,一缕冤魂不散,先去把后勤部长卡死。”向天骂道。李丹瞪他一眼,他不说了。

  半夜时分,冯琦琦被一种惊天动地的声响惊醒了。房子外面犹如万炮齐鸣,瓢泼般的大雨像密集的子弹扫射着房瓦,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闪电,一个个带着浓烈焦糊味的炸雷,仿佛就在房顶上。冯琦琦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去,借着一阵阵耀眼的电光,她看到岛上的树木都几乎匍匐在地上,瓦檐上的流水像湍急的瀑布飞泻而下,岛上成了一个水世界。她感到房子在哆哆嗦嗦地抖动,房梁也在咯咯吱吱地响。她恐惧地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尽管那条被子上有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她也全然不顾了。

  老天保佑,总算熬过了提心吊胆的一夜。第二天清晨,暴雨停歇,但风力没有削减,冯琦琦站在床板上,望着狂暴的海。她已经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天了,海天连成一气,融为一体,变成一锅沸腾的滚水。远处海面上那些狼牙般的礁石也看不见了。这情景让冯琦琦不寒而栗。台风要把一个瘦长的姑娘卷到大海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因此,她只能胆战心惊地在这间阴暗的储藏室里徘徊。桌上有老刘亲手做的六个大馒头,足够她吃三天的,桌子下边放着两暖壶开水,够她喝两天,一张废报纸上摆着六条烧熟的咸巴鱼,够她吃半个月,所以,尽管形势险恶,孤独、寂寞,心里发毛,但毕竟死不了人。

  狂风暴雨一直折腾了一天两夜。早晨,风停了。这突然的安静竟使冯琦琦更加惶惶不安。她的年轻健美的身躯,竟一阵阵不由自主地颤抖,像在风雨中发抖的树叶。她没有勇气去打开那扇门,然而,大兵们已经把门敲响了。

  “老冯,冯大姐,还活着吗?”苏扣扣在门外哈哈地笑起来。

  冯琦琦不愿意将自己的软弱暴露给别人看,赶忙整衣整容,屏神息气,平平静静地开了门。

  “让你受惊了。”李丹那双眼里仿佛有火花跳跃了一下,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关切。

  “我欣赏了一幅壮丽的油画。”冯琦琦轻松地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我向天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别高兴得太早了,先生,这是台风眼。”刘全宝顶了向天一句。

  “台风还有眼?”生物系高材生对气象学一窍不通,惊诧地问。

  没有人来向她解释台风眼的问题。大家一齐跑到高坡上,张望着愤怒的海。尽管此时觉察不到风的流动,耳边听不到风的呼啸,但海水还在躁动咆哮。海中央好像有无数的恶龙在厮杀,一片片高如屋脊的黑色浪头,拥拥挤挤地,漫无方向地在海中碰撞,浪头碰着浪头,像一群巨人在摔跤,角逐。前边的倒下去,后边的站起来。整个海面成了一片奇峰突兀,怪石岐艚的山峦。海空中没有一只鸟。海鸟正躲在岩缝里缩着脖子打哆嗦。小岛的树木微微抬起折弯的腰,好像随时准备趴下去,一些满身绒毛的鸟雏被摔死在地上。这时,冯琦琦忽然想起了爸爸的关于“天然鸡兔场”的设想,要是老头子经过一番008岛暴风雨的洗礼,绝对不会生出这般天真的幻想的。

  那兔、那鸡能禁得起这样激烈的风吹雨打吗?即使岛上没老鼠。看来,苏扣扣的“牛羊”设想也许可行,冯琦琦想着,不禁哑然失笑,她已决定,回去后一定要把这里的情况向老头子报告,撺掇爸爸给008岛,给苏扣扣送几只羊、几头牛……而这时,又一个奇特的自然景象令这位未来的女学者冯琦琦眼界大开:只见那厚厚阴沉犹如一块沉重幕布的灰色天空,忽然裂开一条缝,露出了一线瓦蓝的天空,那线晴空蓝得刺目耀眼,令人不敢仰视,像苍天的一只眼睛,这就是所谓的“天眼开”吗?谁知道!那“天眼”周围则是立体的云,层层高耸,像一道悬崖峭壁。冯琦琦被这瑰丽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面孔自得没有一丝血色。她偷偷地看了一下四个大兵,发现他们也都面有惶然之状,看来,这“天眼开”的景象他们也是初次见到。

  “上帝保佑,阿门!”向天滑稽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天眼”很快就闭上了。天又变得昏暗起来,云层也越压越低,在不远处的海面上云朵与浪头连接在一起,一大朵一大朵飞速旋转的黑云仿佛在浪间穿行,云与浪组成一道环形的高墙,在一步步地向里压缩,拥挤。小岛变成一个井底,井壁是海水,恶浪如张牙舞爪的怪云。空气凝重,气压越降越低,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怖使岛上的生物都像死去了一般鸦雀无声。冯琦琦看到在一条石缝里蹲着两只浑身精湿的野猫,扎煞着又长又硬的胡子,眼睛发着绿光,一动也不动。另一条石缝里,几十只海鸟拼命挤在一起,几十条细长的鸟脖子簇拥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捏拢着它们……

  “我,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有一个地理老师说……月亮大得很,那上边可以住几万万人……一个小学生突然笑起来,老师问:”你笑什么?‘学生说:“老师,月亮变成月牙儿的时候,那上边的人多么拥挤啊!’……”

  向天舌头打着嘟噜说完笑话,冯琦琦、苏扣扣、刘全宝都笑了。但那笑容宛如一道淡淡的霞光,顷刻就消逝了。唯有李丹朗声大笑,笑得那么开朗,那么真诚:“向天,你这个笑话质量高,等台风过后,你把它写下来,寄到中国青年报星期刊去,肯定能发表。”

  “我就是从那上边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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