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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沙滩(5)


  “雪白浪像长长的田埂,一排排涌过来。浪打湿了她的衣服,漫到了她的膝盖。‘孩子,闭住眼。’她说。‘妈妈,我们到哪儿去?’女孩儿问。‘去找你爸爸。’‘爸爸离这儿远吗?’‘不远,快到了。你别睁眼。’海水已经漫到她的胸膛,浪花抽打着她的脸。她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妈妈,怕……怕……’女孩儿哭起来。‘不怕,秀秀,不怕,就要到了……’她的衣服漂起来了,她的头发飘起来了。海水动荡不安,浪潮在呜咽着……”

  “你为什么不去救她?你眼见着她走向死亡,你的心是铁打冰铸的?”妻子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几摇撼着,她爱动感情,唏嘘着说。

  “这是我的想象,我想,她应该这样走向大海……”我对妻子解释着。

  ……在我们三个人浇麦子的那些日子里,疯女人像个影子一样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她有时走到我们不远处,定定地望着我们,嘴唇哆嗦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我们一抬头看她,她就匆匆离开,当我们不去注意她时,她又慢慢地靠上来。有一天上午,场长到很远的地方改畦去了。刘甲台躺在窝棚外的沙地上晒着鼻孔睡觉。我坐在机房前,修理着一条断马力带。那女人怯生生地走上前来。小女孩儿在她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见我,就伸出小手,说:“叔叔,吃肉……”这孩子,竟然还认识我。我赶忙跑进窝棚,把早晨剩下的两个馒头递给女人。她连连后退着说:“不要,俺不要,俺想跟你打听点事。同志……听说,场长犯错误了?”

  “嗯哪。”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是反革命?”

  “也许是吧。好了,你快走吧,不要在我们这儿转来转去,影响不好。”

  “好,好,好,这就好了。”女人把脸贴在女孩儿脸上,半哭半笑地说着,“秀秀,这下咱娘俩有指望了……”

  女人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精神病……”

  当天晚上,我们在窝棚门口吃饭。黯淡的马灯光照着场长那张黑黑的脸,几只飞虫把马灯玻璃罩子撞得噼噼啪啪的。忽然响起刷拉刷拉的脚步声,一个长长的影子在我们面前定住了。

  “谁?”场长瓮声瓮气地问。

  那影子急剧地移动着,来到我们面前。啊!是她。她打扮得整整齐齐,胳膊上挎着小包袱,怀里抱着孩子。一到场长面前,她扑通跪在地上,抽泣着说:“好人,好大哥,你行行好,收留了俺娘俩吧……你是反革命,我也是反革命,正好配一对……好大哥,俺早就看出你是个好人,你别嫌俺疯,俺一点也不疯……俺给你烧饭、洗衣、生孩子……秀秀,来,给你爸爸磕头……”

  那个叫秀秀的小女孩儿看看场长,小腿一弯,也跪在了场长面前,用稚嫩的嗓子喊:“爸……爸……”

  场长像被火烧了似的一下蹦起来,拉起女人和孩子,惊惶失措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大嫂,你醒醒神,唉,这是哪儿的话哟……”

  这女人的举动不但使场长惊惶失措,连我和刘甲台也傻了眼,谁见过这种事呀!

  “好大哥,你就答应了吧……”

  “大嫂,这是绝对不行的,你生活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你……”

  “你嫌俺疯?你们都说俺是疯子?”女人尖厉地叫起来,“俺不疯,俺心里亮堂堂的。‘白疤眼’每天夜里都去拨俺的门,都被俺骂退了……解放军,亲人,你行行好,带俺娘俩走吧。离开这黑沙滩,咱俩都是反革命……俺刚刚二十八岁,还年轻,什么都能干……”

  场长求援地对我们说:“小刘,小梁,你们快把她劝走,我受不了……”场长逃命似的钻到窝棚后边去了。

  我对那女人说:“你知道场长是怎样成为反革命的吗?就是因为他可怜你,让你搭车,给你钱,他才成了反革命!”

  那女人胳膊一垂,小包袱吧嗒掉在地上。像被当头打了一棒,她摇晃了好一阵。突然,她抱起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了。

  “你的包袱!”我喊了一声。回答我的是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和憋不住的哭声。沉沉的黑沙滩上,传来海水的轰鸣。

  “未必不是一桩天赐良缘。”刘甲台冷漠地说。

  “瞎说!”场长从窝棚后边转过来。

  “她长得不难看,场长,比你强多了。”

  “我不准你对我说这种话,刘甲台,我的军龄比你的年龄都大!”

  “场长,你要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娶了她;要是一身女人骨头,那当然就算了。肥猪碰门你不要以为是狗挠的啊,我的场长。”

  “我崩了你个二流子!”场长暴怒地骂起来。“

  刘甲台不说话了。他又吹起了口哨,在静静的初夏之夜里,这口哨声像一条条鞭子,在我们头上挥舞,在我们心上抽打。

  ……黑沙滩的孩子没裤子穿,黑沙滩的姑娘往兵营里钻,黑沙滩啊……黑沙滩……

  “小梁,我求求你,明天回去把我的抽屉打开,那里边有八百块钱,你偷着送给她,让她投亲奔友去吧,我实在是不能够啊……”

  第二天,我回场部去拉柴油,顺便想替场长办了那件事。我看到黑沙滩上围了一大堆人。一个孩子狂奔过来。我截住他问:“孩子,那是干什么的?”

  “疯子……疯子抱着秀秀跳海了……疯子淹死了……秀秀倒出肚里的水,活了……”

  我的头轰的一声响。我扔下车子跑回窝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她跳海了……她死了……孩子救活了……”

  两行清泪顺着场长那枯槁的脸庞流下来:“难道是我的错吗?难道是我的错吗?……”他喃喃地自语着,蹲在了地上,好半天没有动一动。

  “伪君子!”刘甲台恨恨地说。

  “我娶了她,她不会跳海。可是再有一个这样的女人昵?你说,刘甲台,你说,再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呢?”场长对着刘甲台吼叫。

  “我娶!”刘甲台毫不示弱地盯着场长。

  “小刘,给我一支烟……”场长无力地坐在地上。那根烟连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天上没有风,初夏的太阳正在暖暖地照射着黑沙滩和明镜似的海湾。

  “小梁,你把钱送给村里人,让他们给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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