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拇指铐(2)


  阿义站住。“你过来!”他听到石供桌上人喊叫,并且看到那个人高抬着一只手。阿义怯怯地走过去。他这时清楚地看到,坐在石供桌上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满头银发,紫红的脸膛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他的紫色的嘴唇紧抿着,好像一条锋利的刀刃。他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人。女的很年轻,白色圆脸上生着两只细长的、笑意盈盈的眼睛。男人严肃地问:“小鬼,你贼眉鼠眼,偷看什么?”阿义困惑地摇摇头。“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男人提高了声音,威严地问。阿义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父亲……”那男人怔了一下,然后突然仰起头来,爽朗地大笑着:“哈哈!你听到了没有?他说他没有父亲,他竟然说自己没有父亲!”那女子不理男人的话,只管一个人龇牙咧嘴,对着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修补她的嘴唇。阿义感到腹中痉挛,强烈的尿意突然袭来。为了不尿在裤头上,他把双腿紧紧地夹在一起,腰背也不自觉地挺得笔直。他看到那男人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灰白的小瓶,对准嘴巴,嗤嗤地喷了几下,又歪头对身边的女子说:“这小杂种!”女子懒洋洋地站起来,对着阳光打了一个喷嚏。她打喷嚏时五官紧凑在一起,模样很是古怪。打完了喷嚏,她的双眼泪汪汪的。她身穿一件紫红色的、皱巴巴的裙子,裸露着两条瘦长的、膝盖狰狞的腿。女子把一本绿色封面的小书摔在石供桌上,拍拍屁股,不声不响地走进麦田。男人站起来,身上的骨头发出“卡叭卡叭”的响声。阿义看到他高大腐朽的身体背着灿烂的朝阳逼过来。他想跑,双腿却像生了根似的移不动。男人伸出大手捏住了阿义细细的手腕。阿义感到那只大手又硬又冷,像被夜露打湿的钢铁。他挣扎着,想把手腕从那人的大手掌里脱出来。但那人用力一攥,他的手腕一阵酸麻,两包中药落在地上。他大喊着:“我的药……我娘的药……”但那男人聋子似的,对他的喊叫不理不睬,只管拖着他往前走。他被拖到那株松树下。男人把他的另一只手腕也捉住,往前用力一拽,阿义的鼻子就碰在了粗糙的树皮上。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松树已在自己怀抱里。男人用一只手攥住他的双腕,用另外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物件,在阳光中一抖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小鬼,我要让你知道,走路时左顾右盼,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阿义听到男人在树后冷冷地说,随即他感到有一个凉森森的圈套箍住了自己的右手拇指,紧接着,左手拇指也被箍住了。阿义哭叫着:“大爷……俺什么也没看到呀……大爷,行行好放了俺吧……”那人转过来,用铁一样的巴掌轻轻地拍拍阿义的头颅,微微一笑,道:“乖,这样对你有好处。”说完,他走进麦田,尾随着高个女人而去。阳光和麦浪被他伟岸的身影分开,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宛如小船刚从水面上驶过。

  阿义目送着他们,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与金色麦田融成一体。微风从远处吹来,麦田里滚动着层层细浪。结成团体的鸟儿像褐云般掠过去,留下繁乱的鸣叫和轻飘飘的羽毛,然后便是无边的寂静。

  阿义脑袋里乱糟糟的,适才发生的事仿佛梦境。他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可怕的恍惚感觉赶走。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药。他想走,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自由。他挣扎着,起初只是用力住后拽胳膊,继而是上窜下跳,嗷嗷怪叫,仿佛是一只刚从森林里捕来的小猴子。终于,他累了。他把脑袋抵在树皮上,呼噜呼噜地哭起来。随着一股眼泪的涌出,心中的暴躁渐渐平息。他从树干的一侧往前探头,看到那两个紧密相连的铁箍放射着扎眼的光芒。它们紧紧地箍住了拇指的根部,勒得两根拇指充血发红,动一动就钻心痛疼。

  他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撑开,身体绕着树转了一圈,面对着了马桑河和河边的道路。十几只油亮的燕子紧贴着河面飞翔,暗红的肚皮不时碰破水面,激起一些白色的小浪花。河的对岸也是连绵的麦田,麦田的尽头,有一些凝重的村落,村落的上空,笼罩着膨松的烟云。他低头看到那两包躺在草丛中的药,母亲的呻吟声顿时如雷灌耳。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涌出来。他感到这一次涌出的泪水又粘又稠,好像松树上流出来的油脂。

  三

  在随后的时间里,不时有提着镰刀的农人从河边的土路上走过,他们都匆匆忙忙,低着头,目不斜视。阿义的喊叫、哭泣都如刀剑劈水一样毫无结果。人们仿佛都是聋子。偶尔有人把淡漠的目光投过来,但也并不止住匆匆的步伐。

  他苦熬到半上午。高悬东南的太阳红色褪尽,变成灼目的白亮。曾经在麦田里飘荡过的薄雾早已消逝得干干净净。干燥的西南风一波催着一波吹来。熟透的小麦摇晃着沉甸甸的穗子。麦芒纵横交叉、茎叶反复磨擦,麦粒蚕屎般落地。田野里涌动着使人心痒难捱的声。空气中弥漫着麦子的焦香和呛人的尘土。汗水像胶油一样从他头皮上冒出来,流下去。他感到口渴难忍,肚子里像有一团熊熊的火焰,鼻孔里呼出的气息灼热如烟。他又一次挣扎起来,强忍着拇指根部骨断皮裂般的痛苦。他靠着双腿和腹部的力量,一耸一耸地爬到树干高处,幻想着能让树冠从自己的怀抱中滑过,然后便能获得自由,但松树繁茂的枝杈顶住了他的脑袋,粉碎了他的幻想。他的肌肉一松懈,整个人从树干高处一滑到地。粗糙的树皮把他的肚皮和小腹拉得鲜血淋漓,锁住的手指更是爆炸般的奇痛。他惨叫一声,昏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震耳欲聋的机器声把他惊醒了。他努力睁开被眵糊住的眼睛。睁眼时他听到睫毛被拔离眼睑的哔哔声。泪眼模糊,往树皮上蹭蹭。他看到,从早晨跑过的那条路上,开过来一辆鲜红的拖拉机。道路崎岖不平,拖拉机蹦蹦跳跳,宛如一匹不驯服的马驹。开车的人一头乱发,戴着墨镜,腰板笔直,坐在驾驶座上,活像一尊石雕像。车头后灰色的挂斗里,坐着三个人。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能听到他们猖狂的歌唱。他用胳膊夹住树干,艰难地站起来。竭尽了全力他喊叫:“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拖拉机在墓地前停住,挂斗里的人停止了歌唱,但机器还“空咚空咚”地响着。车头上直竖起的铁皮烟筒里,喷吐出一环顶一环的、刚劲有力的烟圈。阿义不停地喊叫,并且把脑袋从树的一侧极力前伸。车上的人僵了一会,都把头歪过来,看着他的头。车后挂斗里的三个人一个随着一个跳下来。当头的是一个身体矮小、动作敏捷的男人,紧随着他的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皮肤漆黑、留着短发的女子。他们集中在松树前,仔细地看着那拇指铐,继而交换了一下迷茫的眼神。小个子男人眨动着灰白色的冷冰冰的眼睛,严厉地问:“是谁把你锁在这里?”阿义怯怯地回答:“一个老人。”小个男人瘪起缺齿的嘴,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放大镜,低下千沟万壑的头面,专注地研究着拇指铐,好像一个昆虫学家在研究蚂蚁。高个男人拍了一下他隆起的脊背,瓮声瓮气地问道:“老Q,干什么你?装神弄鬼吗?”他抬起头,掏出一块砖红色的绒布,仔细地揩着放大镜,赞叹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地地道道的美国贷。”“老Q,瞎编吧你就!进口彩电有,进口冰箱有,就是没听说过进口手铐,”高个男人说着,也把脸凑上去看了看,“不过这小玩艺儿,的确是精致。”黑皮女子用充满同情的腔调问道:“小孩,你怎么搞得呀,是谁把你铐起来的?”

  阿义说:“一个老爷爷。”

  老Q问:“他为啥把你铐起来?”

  阿义困惑地摇摇头。

  老Q夸张地笑了几声,转脸对同伴们说:“怪事不?一个老爷爷,竟然无缘无故地把一个少年儿童铐了起来?!”他伪装出一副凶恶面孔对着阿义:“你一定干了什么坏事!是偷了他家的母鸡呢,还是砸碎了他家的玻璃?”

  阿义委屈地说:“我没有偷母鸡,也没砸玻璃。我的母亲病得不轻,吐血了,我去抓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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