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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江大田用冰凉的刀背拍了拍孙红花的头,冷冷地说:

  “小姐,松手吧,让他去,他应该去。”

  孙红花被那冰凉一压,脖子一搐,胳膊松开。李志高呆呆立着,像只斗败的公鸡,说:

  “我李志高其实配不上方碧玉,方碧玉,我死了后,你该嫁谁就嫁谁去吧!”

  说完后跑上井台,像宣誓一样说:

  “爹呀,娘呀,我可是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江大田一把扯住他,说:

  “伙计,你别糟蹋我了,你跳下去,我们捞上你来,你没事了,我可来事了,淘井!想死还不容易,跳楼、摸电、拿菜刀抹脖子,千万别跳井,全厂几百口子人,还要吃这井里的水呢。”

  孙红花无畏地抱住李志高,说:

  “你跳井我跟着,反正我也是你的人了!”

  孙红花这最后的表白把我打懵了。

  第三十章

  李志高和孙红花双双调走了。李调到公社通讯报道组,孙调到公社妇联。

  这一天方碧玉躲在她的三层铺上放声大哭,还用拳头不停地捶打墙壁。

  我把自己的铺盖搬到李志高腾出来、原本属于我的铺位上。看着墙壁上那些李志高留下的痕迹,听着方碧玉嘶哑的哭叫,我的泪水一串串流到嘴里。

  我敲着墙壁酸涩地说:

  “碧玉姐,别哭了……你别哭了……”

  我的叔叔在铺下喊我,叫着我的乳名。我擦擦眼泪,从铺上爬下来。一下铺没能站定,当着众多临时工的面叔叔了我一个耳光。

  “为什么打我?”我怒吼着。

  “你给方碧玉和李志高通风传信拉皮条,国支书已经把咱家的成份由中农改成上中农了!”叔叔气愤地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静静地又挨了叔叔一记耳光。朦胧着泪眼,看着叔叔顺着墙像小鼠一样溜走了。

  第三十一章

  方碧玉哭了一天。第二天大家又看到她一趟一趟地去井台挑水。我瞅了个机会跟她说:

  “碧玉姐,想开点吧,李志高这种人,早晚要倒霉。”

  她笑着说:“别咒他。”

  过了腊八,眼见就是春节。厂里已放出口话,说腊月二十九放假,并说要辞退一批临时工。我想我和方碧玉都在辞退之列。我回去就回去,方碧玉回去后日子怎么过?我带着我的担心问她,她说:“别犯愁,只要想活就会有办法。”

  第三十二章

  腊月二十一傍晚,阴云密布,刮过一阵料峭的小西北风后,稀疏的大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来。

  吃晚饭时,我与方碧玉在食堂墙角相遇,她轻轻地对我说

  “晚饭后到30号垛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我的眼前一片蓝光闪耀。

  我寻找了几百条理由,证明我必须到30号垛去等方碧玉。我胆战心惊地沿着隐蔽路线到达了爱情峡谷,抬头看到蓝色的美丽雪花在水银灯的绿色光芒里飞舞,爱情的味道扑进我的鼻子与口腔。

  我看到那扇大篷布又把棉花遮住了,他们的爱情巢穴已被孙禾斗和“铁锤子”彻底捣毁了吧?这时篷布的一角翘起,从底下伸出一个碧绿的头颅,头颅上沾着两絮蓝棉花,头颅上生着金色的眼睛,粉红的耳朵,紫色的嘴唇,是方碧玉的头颅!她吓了我一跳。

  “快钻进来!”她焦急地对我说。

  我四周望着,犹豫不决。

  她说:“如果你害怕就回去吧。”

  “不不不,我不害怕。”我表白着,从她的身体支撑起的空隙里,像条小狗一样钻了进去。

  她在后边把篷布放下,绿色的光芒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她越过我的身体,轻轻地说:

  “跟着我爬。”

  她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手。

  原来我以为篷布会死死地压在我们身上,现在才发现,篷布是悬着的,她在棉花垛上挖出了一条交通壕。

  我跟着她向前爬,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靠鼻子嗅着她的味儿跟着她。交通壕直通到棉花垛的腹心,我估摸着有七八米长,她在黑暗中说:

  “到了。”

  我摸索着感觉到这是个两米见方的大坑,抬起胳膊,戳到了篷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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