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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秃头是副厂长。毛是正式工人,办公室打杂的,留着一个菊花头,穿一双又黑又亮大皮鞋,经常夸张地捋着袖子看手表,那时候戴手表的人还非常少。我不喜欢这小子。他名叫毛红灯,挺革命的一个名字。

  我们正要走时,门外一阵自行车铃响。一个高个子男人打着哈哈进来,后边跟着一个扁脸的姑娘,矮胖,一脸雀斑。我突然认出了这个男人,在水利工地上认识的。这男人是公社团委书记,跟我们村里的刘三姐有点黏糊,刘三姐的二女儿,跟他是大脸剥小脸。下棋的二位胖子丢开棋,站起来与团委书记握手,打哈哈。团委书记说:“这是我妹妹。”又对他妹妹说:“这是金书记,这是于厂长。”还介绍了几个人。我感到很愤怒。书记说:“毛红灯,找几把椅子来!”毛红灯立即去找椅子,把我们晾在门口。

  厂长挤着一脸肥肉,笑得眯缝着眼儿跟扁脸姑娘说话。“叫什么呀?”她羞涩地玩弄着辫子梢儿,酸溜溜娇滴滴麻酥酥地回答:“孙红花。”“啊,好名好名,好听,有意义,骑马要骑千里马,戴花要戴大红花嘛!在家干什么来着?”厂长问。孙红花轻飘飘文绉绉地回道:“在家治虫。”“治什么虫呀?”“哟,多着呢,主要是棉铃虫。”呸!不就是背着喷雾器喷药么,还“治虫”哩。我看了一眼方碧玉。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时毛红灯拎着两把椅子进来,一看我们还在门口站着,便说:“你们自己去吧,呶,就那排房子。”

  那是一排高大的青砖瓦房,有十几间,分两个门,门上很可能是那位毛红灯用狗爬似的红漆大字写着:“男宿舍”、“女宿舍”字样。我先陪着方碧玉进了女宿舍。

  这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女宿舍。房间宽六米,靠着墙用木桩子、高粱秸、苇席捆扎搭架起两排大通铺,上下三层。最后一层在房梁之上,离地足有三米高,有固定的简易木梯子可以爬上爬下。两排通铺之间的地面崎岖不平。我看到铺下生长着几堆小蘑菇,还有一条破裤头,这一定是去年的女临时工留下的东西了。

  屋子里已经有了几十个姑娘,或忙碌或静坐。她们妍媸不一,但穿着几乎青一色的蓝布衣服,个别的穿着花衬衫。我第一次嗅到了由女人的群体发出的气味。这气味并不美妙,但富有诱惑力。我分辨不出是谁发出了什么气味,就像猫分辨不出一盆鱼里究竟是哪条鱼发出了哪种腥味一样。对了,女宿舍里有一股子臭咸鱼的气味。

  一位黑瘦脸庞的姑娘站起来跟方碧玉打招呼。我恍惚在邻村见过她,大概也是个书记的女儿或儿媳之类的人物。

  “方碧玉,你也来了?”她很高兴地问。

  “宋金鱼呀,”方碧玉上前拉着她道手说,“你也来了?”

  “来当几天工人过过瘾呀,”她说,“俺爹说每个月能挣三十多元钱,交生产队一半,还剩十几块钱呢。挣到钱,什么不买也得先买五尺花布,缝件小褂穿穿。”

  她很小,顶多18岁,脸上的五官团聚在一起,似乎还没有长开呢。

  我很入迷地盯着她的娃娃脸,她瞪我一眼,说:

  “你看我干什么?你是不是也要扯花布缝褂子?”

  这句并不好笑的话竟让十几个姑娘咯咯地笑起来。

  宋金鱼问:“方碧玉,你住上铺还是住下铺?”

  方碧玉问:“你呢?”

  “我正犯犹豫呢,睡上铺吧,太高,爬上爬下的,成猴啦。我睡觉不老实,万一从上边骨碌下来,还不把腰跌断?睡下铺呢,不吉利,万一上铺有个尿床的,不正好流到我脸上了吗?”

  “那你就睡中铺吧!”

  “好,听你的,我睡中铺,你呢?”

  方碧玉想了想,说:

  “我睡上铺。”

  这时候毛红灯拎着孙红花的花铺盖卷儿,引导着团委书记和他的妹妹,朝着女宿舍这边来了。

  “马成功,你自己去占铺吧,我能安顿自己。”方碧玉对我说着,一只手提着铺盖卷,一只手把住梯子的横梁,矫健地攀到上铺上去。铺上立即嘎嘎吱吱地响起来。

  我进了隔壁的男宿舍,发现里边的格局跟女宿舍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更脏一些。

  几十个男人,多数是青年,正围着一个略有口吃、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后来我知道他名叫李志高,会写文章,会唱吕剧,尤其会唱《李二嫂改嫁》中“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那一段。当时他正在那儿吹牛。吹周恩来总理如何把支援朝鲜棉花的任务交给高密县,高密县如何完成任务,受到了表扬。吹得神乎其神,听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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