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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我知道这些工人——其实不久前还都是村子里最顽劣的刁民,大都是非法黑屠户——根本不服我,他们都认为老兰任命一个毛孩子当车间主任是胡闹,他们认为我的设计和指挥更是胡闹。我不屑于对他们解释,我知道解释也没有用处,最终我会让事实说话。眼下,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给我干什么,这就行了,至于你们心中怎么想,那是你们的自由。

  车间里的设备安装好了,工人们都退到一边,有的低头吸烟,有的东张西望。我带领着父亲和老兰在车间视察,并向他们讲解着各种设施的作用。视察完毕,我对着那几个抽烟的工人说:

  "如果明天你们还敢在车间吸烟,我会扣除你们半个月的工资。"

  那些抽烟的人脸上的表情向我昭示着他们心中的不服,但他们还是把烟头掐灭了。

  第二天一早,负责挑水的六个工人,就把那两个大储水罐灌满了。本来我可以设计一台电动水泵,把井水抽上来,通过输水管道,注入储水罐,但那样会加大投资,更重要的是我觉得那样没有意思,不好看,不热闹。我喜欢看六个工人,挑着水,在水井和车间之间来回穿梭的红火劲儿。

  六个工人把储水罐灌满后,聚集在车间门口,拄着扁担休息。我再次嘱咐他们:注水一旦开始,你们必须保证储水罐里始终有水,不得中断。他们拍着胸膛向我保证:主任,放心。他们的神情看上去都很愉快。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愉快,本来有四个工人担水就可以保证水罐里始终有水,但四个工人担水,过于冷清,形不成热闹的气氛,所以我加了两个人。

  还不到正式上班的时间,我父亲我母亲还有老兰,就早早地到了场。我陪同着他们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对他们指手画脚地讲解着有关技术问题,看上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我的妹妹这几天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替我背着一个装满白糖水的铁皮军用水壶——这也是当年我跟随母亲收破烂时收到的——每当我发布一道命令她就跷起大拇指吹捧我:"哥哥真棒!"吹捧完了我她就把水壶的盖子拧开,把水壶递到我的面前,说:"哥哥喝水。"

  我父亲和老兰他们视察完毕,正式上班时间到。为了能够俯瞰车间的全貌,我站在车间大门内侧的一把椅子上,对着我的工人们喊:

  "准备好了没有?"

  工人们愣怔了一下,马上就按照我们事先的演练齐声大喊:

  "准备好了,请主任指示!"

  工人们故意装出的认真劲儿,使严肃的仪式变得有几分滑稽。我看到了几个调皮工人嘴角上的嘲讽的笑意。我才不去管这些呢,因为我胸有成竹,我知道我会取得成功。我继续发令:

  "现在,我命令你们,跑步去牛栏,把肉牛们拉进来!"

  工人们急忙抓起简易的缰绳和笼头,大声应答着:

  "明白了!"

  "出发!"我喊叫着,模仿着从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英雄人物的习惯动作,把一只手举起来,然后猛地往下一劈。

  工人们都绷着脸,装出严肃的样子。我知道他们都想笑,但是老兰和我的父母在场,他们不敢。他们一窝蜂地跑出车间,出门时因为拥挤还发生了碰撞。因为事先我带领着他们演练过,所以他们一出门就轻车熟路地跑到肉牛栏里去。肉牛栏在厂子东南角那片空地上。空地的周围栽了一圈栅栏,里边散养着我们新近收购来的一百多头牛。我们收购牛的渠道很多。有的牛是四乡的农民牵着来的。有的牛是牛贩子们赶着来的。有的牛是西县的那伙偷牛贼夜里悄悄地送来的。在我们的牛栏里还混养着十头驴、五头老骡子、七匹老马。

  还有几匹满身死毛的骆驼,仿佛几个到了暑天还披着棉袄的老头。凡是能杀死后变成肉类的牲畜我们都要。我们又在牛栏旁边建了一个猪圈,猪圈里混放着羊,有山羊、绵羊、奶羊。我们还收购了一批肉狗。这批肉狗被配方饲料催得像河马一样,体态臃肿,动作迟缓,完全失去了狗的敏捷和智慧。这是一群愚蠢的傻狗,如果用它们看家护院,它们见了小偷会摇着尾巴迎接,见了主人会龇着牙狂吠。不管是什么畜生,都要从我们的注水车间过一遭。我们还是先说牛,那段时间里,我们集中宰牛。我们厂与城里的几家农贸市场和肉食店建立了供应关系。城里人吃东西像刮风一样,一阵一阵的。

  那段时间里,因为报纸上宣传牛肉的营养价值比所有的肉类都高,城里人疯吃牛肉,我们就集中杀牛。过一段时间,报纸上宣传猪肉营养价值比牛肉还高时,我们就集中杀猪。老兰是农民企业家中最早意识到媒体的重要性的,他曾经对我说过,等我们肉联厂发了大财后,我们就自己创办一份《肉报》,天天宣传我们的肉。闲话少说,我的工人们,每人牵着两头牛,从牛栏那边跑过来了。有的牛听话,顺着牵牛人的劲儿跑;有的牛调皮,沿路捣蛋,东一头西一头,乱撞。

  有一头黑色的公牛挣脱了简易的笼头,撅着尾巴,尥开四蹄,直奔大门而去。有人高喊:"拦着它啊,拦着它!"谁敢去拦它?谁敢去拦它,要是被它猛顶一头,那还不飘起来,跌下去,变成一堆烂肉?我有点慌,但没有乱。我大喊一声:"闪开!"那头牛像一发炮弹,直直地撞到大铁门上,只听到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牛脖子一歪,身体往上一耸,然后就跌翻在地。"好啊!"我喊,"快去把它拴起来。"那个工人提着缰绳和笼头小心翼翼地靠上去,腰弯着,腿罗圈着,摆开一个随时都要逃跑的架势。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头黑牛被铁门撞击了一下子,已经昏头转向。它老老实实地让人给它戴上了笼头,老老实实地爬起来,规规矩矩地跟着那人来到了车间大门前。它的头上流着血,眼睛里流露出羞惭的光芒,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被老师抓回来一样。这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增添了不少热闹气氛。

  很好,没有什么不好的。转眼之间,他们和它们就簇拥在注水车间大门口。可能是清新的水味吸引了它们吧?牛们争先恐后地往车间里拥挤。那六个站在车间门口袖手旁观的挑水工人,被牛挤到墙边,水桶碰撞在一起,哐当乱响。我大声喊叫着:"抢什么?抢孝帽子吗?一个挨着一个,慢慢来!"我还进一步地提醒工人们,要用和善的态度对待这些赴死的牲畜。要哄着它们,骗着它们,使它们轻松,使它们愉快。因为牲畜的情绪直接地影响到肉的质量。

  一个在惊恐状态下被杀死的牲畜,出产的肉是酸的,而只有在乐悠悠的心境下被屠宰的牲畜,出产的肉才是香的。对牛,尤其要客气。因为这些牛里,真正的肉牛很少,大多都是些为人类做出过巨大贡献的耕牛。我们虽然不至于像黄彪那样把一头老牛当成自己的亲娘转世,但我们要对它们表示出足够的尊重。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说那就是:我们要让它们死的有尊严。

  工人们牵着牛,在车间大门外,排成了两列纵队。四十头牛的队伍很是壮观。我不是那种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但看到这支一切行动听我指挥的队伍,心中还是有些得意。当头的那个工人是姚七,这让我更加得意。我想起不久前,他送给我父亲一瓶茅台酒,我母亲又把那瓶茅台酒转送给老兰的事。我母亲虽然没有直说什么,但我想老兰已经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了。

  我并不认为我父母亲出卖了姚七,因为我对姚七一直没有好的印象。他曾经用肮脏的语言议论过野骡子姑姑,他甚至说他也想和野骡子姑姑睡觉,这是百分之百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这样的流氓,我决不客气。谁敢说野骡子姑姑的坏话,谁就是我的仇敌。姚七甘心到肉联厂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呢?还是卧薪尝胆、图谋报复?我对此忧虑重重。但老兰好像根本没把这事往心里去。

  他站在我身前,对着姚七点头微笑。姚七回报他以点头微笑。在这点头微笑与点头微笑的过程中,我感到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老兰是有胸怀的人,这样的人不能轻视;姚七是能够自轻自贱的人,这样的人也不可轻视。

  姚七左手拉着一头鲁西大黄牛,右手拉着的也是一头鲁西大黄牛。这两头牛是我们牛栏里的最漂亮的牛。收购这两头牛时我在场。我父亲围着这两头牛转圈,眼睛里放着光,我想象中的伯乐发现了千里马的样子,应该和我父亲围着这两头鲁西大黄牛转圈的样子差不多。那天我父亲感叹不已,说可惜啊可惜。牛贩子冷笑着说:老罗,别搞这套虚伪的把戏了。要不要?不要我牵走。我父亲说:没人不让你牵走啊,你牵走就是。牛贩子嘻嘻笑着说:伙计,咱们是老朋友,货到码头死,不牵走了。今后咱们还要长期合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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