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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五卷 第十六炮

  东城的游行队伍,领头的是一辆巨型卡车改装成的彩车。车头是一个米黄色的喜笑颜开的巨大牛头。我自然知道这画面的荒谬。肉食节游行中出现的所有的动物图像,象征着的都是血腥的屠戮。我见多了被宰牲畜们那哀怨的表情,听多了它们临终前的哀鸣。我知道,现代人讲究文明屠宰,给即将被屠宰的动物洗热水澡,放轻音乐,甚至给它们进行全身按摩,把它们催眠了,然后突然一刀,要了它们的命。我看到电视节目中在赞扬这种"文明屠宰",说这是人类的重大进步。人类已经将仁爱之心施加到动物身上,但还在发明杀伤力巨大、让人不得好死的武器。越是杀伤力巨大、越是让人不得好死的武器越是先进武器,也就越能卖大价钱。

  我虽然还没进入佛门,但是我已经意识到,人类的许多言行,严重地违背了佛家的精神。大和尚,我说的对吗?大和尚脸上浮现出笑意,不知是在肯定我的觉悟,还是在嘲笑我的浅薄。在这辆牛形彩车的平台上,站着二十几个身穿肥腿红裤子、白色对襟小褂子、头上扎着羊肚子毛巾、腰里扎着红色绸布腰带的青年人。他们都用红颜色抹了脸,围绕着一面大鼓,挥动着像洗衣棒槌一样粗大的鼓槌,奋力敲打着鼓面,使那面大鼓,发出了震撼人心的响声。

  彩车平台的边缘上,用花边仿宋体大字写着"肯塔·胡肉类集团"的字样。在他们的后边,是一支由妙龄女子组成的秧歌队。她们穿着白裤子红褂子,腰间扎着绿色的绸子,跟着彩车的后边,踩着鼓点儿,将她们的腰肢和屁股,大幅度地扭动。在她们的后边,跟过来了一辆白色大公鸡形状的彩车,车上站着两只鸡,一只公鸡,一只母鸡。公鸡每隔几分钟就转动着脖子,发出一声怪声怪气的啼鸣。那只母鸡,每隔几分钟,就从屁股里下出一个巨大的蛋,并同时发出咯咯哒哒的叫蛋声。这辆彩车创意精彩,形象逼真,肯定会在节日后的彩车评比中获得好的名次,得第一名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我知道公鸡和母鸡的肚子里都藏着人,公鸡的打鸣和母鸡的下蛋都是他们操纵的。这辆鸡车上的标语标明,它是属于"杨姑姑禽蛋联合公司"的。在鸡车的后边,跟随着排成四路纵队的八十个男女,头上都戴着鸡冠子帽,胳膊上都绑着羽毛,一边走路,一边扇动"翅膀",嘴巴里呼叫着口号:"要想身体好,禽蛋少不了","杨姑禽蛋,成千上万"。

  从西城方向开来的游行队伍,打头的是一队骆驼,起初我还以为是假骆驼,走到近前才发现都是真骆驼。我粗略地数了数,大约有四十头骆驼,都披红戴花,宛如一群刚刚授了奖的劳动模范。在它们前头,有一个短小精悍的男人,腿轻脚快,身手不凡,每走几步就翻一个空心跟斗。他手里拿着一根挂满铜钱的彩色花棍,上下挥舞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骆驼们在他的指挥下,变换着花样繁多的步伐,脖子下的铜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骆驼仪仗队。当中一匹白脸的骆驼背上,绑着一根高杆,杆子上悬挂着一面绣着大字的彩幡,幡上的字样——我不用看幡上的字样就知道是老兰的队伍来了。在我十年前服务过的肉类联合加工厂的基础上,老兰创建了他的珍稀动物屠宰公司。他生产的骆驼肉和鸵鸟肉,声名远播,给人民提供了丰富的营养,给他的公司带来了滚滚的财源。据说这个王八蛋睡的床是用水做的,这家伙用的马桶上镶着金边,这家伙抽的烟是添加了人参的,这家伙每天吃一只骆驼蹄子两只鸵鸟爪子,外加一个鸵鸟蛋。在骆驼队的后边,跟随着一支鸵鸟的队伍,总共有二十四只鸵鸟,排成两路纵队。每只鸵鸟的背上,骑着一个儿童。

  左边一队,都是男童;右边一队,都是女童。男童都穿着白色运动鞋、带两道红圈的白色高统袜子、天蓝色制服短裤、洁白的短袖衬衣、脖子上扎着红色的飘带。女童都穿着白色的小皮鞋、白色短筒袜子、袜子的上口仅仅遮没踝骨、袜子的外侧,缀着两颗红色的绒线小球、天蓝色的连衣短裙、胸前缀着金黄色的蝴蝶结。男童都剃着小平头,圆滚滚的像十个小皮球。女童都扎着小辫子,小辫子上扎着红绸子,圆滚滚的像十个小绣球。孩子们在鸵鸟背上,腰板笔直,小胸脯前挺。鸵鸟们高高举起三角形小头,一个个兴高采烈,骄傲自大。鸵鸟们的羽毛,看上去灰秃秃的,朴素无华。鸵鸟们的脖子上,都扎着一条鲜红的丝带。鸵鸟几乎不会慢步行走,一上来就是大踏步地奔跑,每一步跨越的距离足有一米半,慢吞吞的骆驼队,妨碍了它们的步伐,它们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鸵鸟们烦躁不安的表现就是它们不断地扭动它们的弯曲的长脖子。东西两城的游行队伍会合后,队伍都停止不前,鼓声、锣声、音乐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场面十分热闹,但也很是混乱。十几个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选择着自己的角度,紧张地抢着镜头。一个抢拍骆驼队的摄像记者因为要拍特写镜头距离太近,激怒了骆驼。骆驼龇牙咧嘴,哞吼一声,将一口黏稠的东西喷射出来,糊住了摄像机镜头,也糊住了记者的眼睛。那个记者大声叫唤着跳到一边去,放下机器,弯下腰,用衣袖擦脸。一个负责调度的人,手里举着一面小旗,大声喊叫着,指引着游行的队伍进入主会场。牛彩车和鸡彩车慢吞吞地拐下大道,向主会场前的草地开进,在它们后边,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游行队伍,缓缓地移动着。西城的骆驼队在那个身段不亚于武生的小个子男人的引导下,轻快地走上了草地,他的脸上挂着笑容。

  在道路的旁边,那个遭了殃的摄像记者破口大骂,但是无人理睬他。骆驼队行进的还算井然有序,但那二十四只鸵鸟,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发了脾气。它们的队形突然乱了,一窝蜂般地跑到了庙前的院子里。孩子们尖声惊叫着,有的从鸵鸟的背上滑落下来,有的紧紧地搂住鸵鸟的脖子,小脸上满是汗水。鸵鸟们在院子里,拥挤在一起,胡乱地跑动着。我突然发现,远远地看上去毫无光彩的鸵鸟羽毛,在阳光照耀下,竟然是那样华丽。这是一种朴素的华丽,仿佛秦朝的锦缎,高贵无比。珍稀动物屠宰公司的几个人,气急败坏地轰赶着鸵鸟,但他们的努力只能使鸵鸟们更加烦躁。我看到它们圆圆的小眼睛里全是仇恨。

  它们宽阔的嘴巴里发出沙哑的嘶叫声。一个老兰公司的工作人员,被一只愤怒的鸵鸟一爪子打中膝盖。那人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捂着膝盖,口出"哎哟"之声,脸色蜡黄,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汗珠子。我看看那些奔跑中的鸵鸟们那些坚硬的大爪子,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地面。我知道它们脚的力量很大,不亚于马蹄。据说成年的鸵鸟,敢跟狮子打架。它们长年在沙漠里奔跑,脚趾锻炼得如同钢铁。那个坐在地上哀鸣的人,膝盖上的伤肯定很重,他的两个同伴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但他的身体一罗锅又坐下了。

  多数的孩子都从鸵鸟的背上滑落下来,只有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还在鸵鸟的背上顽强地坚持着。他们俩的小脸都紧绷着,汗水把他们化了彩妆的脸,冲出来许多的道道,使他们的脸,仿佛是肮脏的颜料碟子。那个小男孩,双手抓着鸵鸟的翅膀根部的骨节,屁股随着鸵鸟的奔跑不停地颠动着。他的屁股脱离了鸵鸟背,但他的手还是死死地抓着鸵鸟的翅膀不放。鸵鸟更加疯狂地奔跑,将男孩拖拉在它的身体一侧。

  周围的几个人目瞪口呆地观望着,但无人向前解救。最后,男孩两只手里攥着两把羽毛躺在了地上,一个人上前把他扶起来。他嘴巴紧咬着下唇,泪珠子在脸上滚。那只终于解脱了的鸵鸟,进入了鸵鸟队伍,张开大口,哈达哈达地喘息着。那个女孩,紧紧地搂住鸵鸟的脖子不放。鸵鸟挣扎着想把女孩甩掉,但女孩在紧张中焕发出来的力量大得惊人,最后,那只筋疲力尽的鸵鸟,脖子和脑袋贴着地面被女孩压住,屁股高高地翘着,两条腿不停地往后蹬着,把地上的泥土蹬起来,甩到很远的地方……

  我的肚子沉重,猪肉在里边翻腾着,仿佛怀了一窝猪崽儿。其实我不是母猪,根本不知道母猪怀上猪崽儿是什么滋味。姚七家那头怀孕的母猪,拖拉着几乎垂到地面的肚皮,在新近开张的"美丽发廊"前面那堆被白雪覆盖的垃圾堆里哼哼着,有一搭无一搭地寻找着食物。它慵慵懒懒,心宽体胖,一看就是只幸福的母猪,与我们家曾经养过的那两头瘦如豺狼、心情烦躁、对人类满怀深仇的小猪显然不是一个阶级。姚七家专门用狗都不吃的肥肉膘子、地瓜淀粉和用颜料染红的豆腐皮制作香肠。他家的香肠添加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化学原料,色泽鲜艳,香气扑鼻,销路很好,财源滚滚。养母猪是因为爱好,不是为了牟利,更不是像从前的人那样为了积攒肥料。

  所以可以断定,他家的怀孕母猪,清晨出来,不是为了觅食果腹,而是要踏雪寻乐,悠闲散步,锻炼身体。我看到猪的主人姚七站在自家那栋从外表看不如我家的漂亮但其实像碉堡一样坚固的房屋后的台阶上,左手放在右边的胳肢窝里,右手夹着烟卷,眯缝着眼睛,陶醉地看着自家的猪。红太阳洒下的万丈光芒,使他的方形大脸宛如一块红烧肉。

  在那个刚吃罢猪头肉的早晨,一看到猪我的心中就泛滥开强烈的厌恶,母猪丑陋的形象在我眼前晃动着,垃圾的气味在我的胃里翻腾着,啊,龌龊的人们,你们怎么会想到吃猪肉呢?猪是吃屎吃垃圾长大的,吃猪肉就等于间接地吃屎吃垃圾嘛!何时我掌了天大的权,就把那些贪吃猪肉的人赶到猪圈里去,让他们变成肮脏的猪。啊,我真是后悔,我真是愚蠢,我怎么会那样贪婪地去吃母亲煮出来的、不加任何调料、上边沾着厚厚一层白色的脂肪的肥猪头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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