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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文集
风
车(中篇小说)
理论家在一个初冬的下午接受了一项特殊使命,他将要到各地去对人民公社的社员进行一次广泛且深入的共产主义理论教育。尽管在这片广阔而肥沃的土地上已经实行了生产资料所有制,但在这些生产队里,在那些还充斥着资产阶级思想小农经济思想的头脑里,共产主义的思想还没有扎下牢固的根基。这使理论家感到了任务的艰巨和沉重,但他没有因此而悲观。他抬头看着正在等待他回话的党委书记说:“好吧,我很有信心。”接着他从朱黑的太师椅上站起来,由于黑色窗幔垂放着,他的脸色很沉暗。理论家说:“那我先到哪里去呢?”
党委书记仍旧稳坐在太师椅里,他弹了一下烟灰说:“去土屯吧。那里正在准备挖一口大池塘。到了春天,就可以用风车车水浇田了。”
“风车?!你说在豫东的土地上将出现一部风车?”理论家立刻兴奋起来,显示出一种知识分子的热情来:“自古以来,我们这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部风车!风车只有南方才有。”在理论家的脑海里立刻呈现出了一幅美丽的南国风光,水花一样的窈窕淑女在稻田里一边劳动一边歌唱,高大的风车在河岸旁哗哗地车水。
“是的,这将是一个奇迹,我们要在全县放一颗刺目的卫星。”
“是不是那里将实行机械化?”
党委书记纠正道:“不是那里,是这里。在一切能使用机器操作的部门和地方,我们将要统统使用机器操作,这是党的号召。”
“这样才能使社会经济面貌全部改观!”
党委书记站起来走近理论家:“到底是我们的理论家。”说完,他有力的大手落在了理论家的肩膀上。这使理论家感到了党的温暖。理论家说:“我可以动身了吗?”
党委书记微笑着点点头说:“可以。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不要为吃饭问题操心,我们这里已经实行财产集体所有制。我们的社员已经都愉快地迁往新的居住区,那里有公社的食堂。你到那里可以看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他们肩并肩地踱向门口,冬天已经来临,太阳光哆哆嗦嗦地在树影里走来走去。党委书记朝门外指了一下说:“你顺便把他也带去!”
理论家看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蹲着一个人,满地黄叶把他的精神淘洗得非常的凄伤。他皱了皱眉头说:“那是谁?”
“一个右派,我们的敌人!要他到那里去好好地接受无产阶级的改造!”
他们沿着方砖铺就的甬道往前走。道边的青苔由于季节的变更颜色已经开始发黄。甬道两边高大且陈旧的房顶上长满了暗红色的瓦松,在这个季节里呈现出一种病态。
右派分子一边跟在理论家的后面一边注意着那些瓦松说:“那是一种药草。”
理论家停住脚步说:“药草?”
右派分子朝房顶上指了指说:“那一年俺爹得了一种怪病,就需要这种药草。我寻遍了镇子才在这里找到。可是有一条大黄狗咬伤了我的腿,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地主雷九少的家。”
理论家说:“现在你还需要吗?剥削阶级已经消灭,这房子已经公有制。”
右派分子说:“不需要了。俺爹已经死了十年了。俺爹死得好惨。”那个遥远的黄昏仿佛电影画面一样出现在右派分子的眼前。爹被裹在一领破席里,在娘悲怆的哭泣声中被人抬进墓地,枯黄的秋草在暗淡下来的光线里一动不动。
“听口气你对贫下中农挺有感情的嘛,可是,你怎么就成了右派?”
“不知道。我对这一点始终没有弄明白。那天我正在做手术,就被人们从手术台上赶了下来,有人对我宣布:你是右派!我不清楚何为右派,我历来对右派左派什么的不感兴趣。我只知道前两天院长也被打成了右派。可我知道院长是个好人,院长就成了右派这右派有什么不好?我说右派就右派吧,手术台上还躺着病人,病人的肚子已经被切开,不缝上能中?于是我就成了右派。”
“你罪有应得!”理论家说:“你是一个糊涂的人!你是一个没有阶级立场的人!你同情右派分子,你不关心我们国家我们人民的命运,我将要你到课堂里去听我讲述有关共产主义的理论,我将用这些理论把你糊涂的头脑洗清楚,我将要把蒙在你眼睛上的尘埃擦去,使你脱胎换骨,使你成为一个新人!”理论家激动地舞动着双手,他说话溅出的唾沫喷了右派分子一脸。右派分子说:“你喷我一脸吐沫。”
“这才是个开始!用这些吐沫擦擦你的脸吧!看看你的脸有多么的肮脏!你这个长在贫下中农身上的病瘤,我告诉你,我将用你使过的手术刀把你割除掉!”理论家说完把头扬起来,他的鼻翼被斜射过来的阳光照得通红。他再也不理睬右派分子,独自一人往前走。右派分子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理论家穿过一座门楼的阴影又走到阳光里。在右派分子的感觉里,他蓝色的棉袄在阳光里映射出一股刺骨的寒风。
太阳光照在镇子街道北边的铺子里,铺子里的门板一块一块地都被摘下来,灰色的屋肚里模糊不清,仿佛一个呼吸困难的人再也不愿意闭上他的嘴。铺子奄奄一息的样子使右派分子感到闷气,他由此想到了垂危的病人。可是人们再也不需要这些用来出售油米酱醋柴的铺子了。在这里,除了女人,所有的财产都已经集体所有制,你要什么都可以从公社里领取而得到满足。右派分子行走在杂乱无章的大街上,他的影子清晰地投向大街的一侧,仿佛一片灰纸在墙与门洞之间沉浮不定。在前面。有几个人正在往太平车上装门板,门板与门板的撞击声夸张而刺耳。他看到理论家在太平车前停住脚,理论家立在那里流露出渴望交流的神情。可是那几个汉子并没有理睬他,其中有一个汉子倒先发现了右派分子。那人停下手中的活惊喜地叫道:“田医生。”
其余的人也都停住手,朝右派分子看。右派分子看到那几个人的脸被尘土和汗水涂抹得一塌糊涂,他不认得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但他还是朝他们笑了笑,说:“往哪儿拉?”
“工地。”那人又说:“你到哪儿去?”
“不知道。”说完他看了理论家一眼。理论家一脸的不高兴,这些人为什么偏对一个右派分子这么亲热?他的脸色渐渐地变得同猪肝一个颜色。
说话的汉子也看了理论家一眼,可他仍对右派分子说:“东街酱菜厂的老穆砍了自己的腿,你不去看看?”右派分子吃了一惊,他急忙穿过太平车与理论家之间的空地,来到了在这一带很有名气的酱菜作坊里。作坊里的工棚大部分都已被拆除,人们将要把这些棍棍棒棒运往工地。右派分子在这里看到了包括队长在内的许多人。院子里有几口酱菜坛子被捣碎,暗红色的酱菜撒满了一地,浓重的酱气如同热浪一股股地朝右派分子扑来,最后右派分子看到了老穆。老穆右腿的棉裤已被斧头砍破,有鲜红的血从他裂开的肌肉里淌出来。老穆痛苦不堪地躺在那里,汗珠在他苍老的脸上流动。右派分子说:“他咋啦?”
队长说:“他在砸坛子,却一下子砍伤了自己的腿。”
右派分子说:“他疯了?”
队长说:“比疯还可恨!他不愿意离开这里,不愿到新的居住区去,他不愿意把这些东西归集体所有。他说他准备死在这里,他用死来吓唬我们!”
右派分子说:“我们不能这样看着他不管。他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就死了。我们起码得帮他一下。”说着他朝老穆走去。
“你站住!”这个时候理论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他说:“谁给你的这种权力?”
右派分子站住了,他回过头来用陌生的目光看着理论家。
队长说:“你是谁?”
理论家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队长。队长展开看了一遍说:“理论家同志,欢迎欢迎!”理论家和队长热烈地握了一下手说:“他是右派,我们没有给他这种同情帮助别人的权力!”
队长说:“对,你过来,站到一边去!我们没有给你这种权力!”
理论家走过去弯腰对老穆说:“你真的不愿意到工地去,不愿意到新的居住区去?”
老穆说:“我哪儿也不去,我不离开我的家,我就死在这里!我累死累活地积起的家业凭什么给你们?”说着又挣扎着去拾斧子。可是由于腿的疼痛,他又倒下了。他不停地嘶叫着,像一条被打急了的狗。他把暗红色的酱疯了一样地往自己的衣服上涂抹。
理论家直起腰来说:“同志们,大家听到没有?他自绝于我们,他的脑袋已经被资产阶级地主剥削阶级的思想禁固了,他看到我们新的居住区会恨之入骨的。好吧,我们来满足他的要求。”说完他朝四周看了一下,在一个角落里他看到一口黑漆棺材,他说:“来,我们把他抬到那里去!”
有几个汉了过来把那个瘦弱的老头抬到棺材那儿,而后在理论家的指挥下打开棺盖把老穆放进去。
理论家说:“你真的愿意这样吗?如果你想脱胎换骨现在还来得及。”
老穆虚弱地说:“我死,我就死在这里。”
理论家说:“大家都听到没有?我们并没有强迫他,他这是自己愿意走进坟墓,他这个资产阶级地主剥削分子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了,那好吧,我们就满足他吧!”说完就命令人们合上棺盖,然后他挥了一下手说:“好了,我们出发!”
人们扛着木棍依次走在大街上。太阳沉到西边的树后去,已经没有能力照亮蓝色的天空,有几片白色的云已经开始变灰。风吹过来,无头无尾,充满凉意,毫无道理地往人们的脸上贴,不怀好意地摇着周围的树,成群焦黄的叶子从人们的头上落下来。右派分子不明白今年的树叶为什么一直到了冬天还没有落尽,在正常的情况下秋天才是落叶的季节。黄叶一片片打在右派分子的脸上和身上,这使他得以联想。现在他把自己比成落叶,死已注定却还要挣扎。他想冬天比秋天会更残酷。这种联想使他暗然伤神。突然,理论家在前面停住了,理论家说:“怎么,真的叫我拖着你走吗?”右派分子没有看到理论家的脸,理论家的脸紧紧地贴在一根棍上,那根木棍在他们俩个的肩上压着。在抬棍的时候,理论家把右派分子调到后面去,理论家说:“只有我才能把你带到幸福的地方去。”现在理论家说:“放下来,把棍子放下来!”理论家拍着肩上的尘土,阴沉着脸。右派分子因此而不知所措。这个时候那辆太平车在坑坑洼洼的大街上缓慢地走过来,几个汉子有气无力地跟在车子的左右,一头毛发焦黄的老牛吃力地拉着往前走。这种现象使理论家很生气,他让队长命令队伍停下来,拦住了走过来的太平车。他扫了几个汉子一眼问道:“这牛是谁家的?”
一个汉子说:“集体的。”
“你们明明知道这是集体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它?你们没有看到它累成了什么样子?你们却不肯帮它一把,自由自在地在一边看笑话!你们这群对人民公社缺乏感情的小农经济者!”由于愤怒,理论家放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屁。那屁底气十足震动了每一个在场者的耳膜,那几个跟车的汉子把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这使本来就对他们没有好感的理论家就更加仇视他们。理论家说:“你们笑什么?无产者放个屁难道就这么可笑?这屁是一个好的证明,这说明我们无产阶级的肌体是健康的,我们就是要放这样的屁!让那些仇恨我们的敌人发抖吧!让那些对无产阶级缺乏感情的人在这屁声中清醒吧!”理论家又说:“现在你们应该减轻这头牛的负担,你们应该把车上的木板搬下来,像其他劳动者一样扛到肩上去!”他看了队长一眼又说:“好吧,你对他们下命令吧!”
“为啥还都站着不动?”队长又说:“难道你们忘记了我们的箩面战?”一听说箩面战那几个汉子的脸色都吓得灰黄,目光也变得畏缩。他们乖乖地从太平车上卸下两三块木板扛在肩上加入到开始走动的队伍里。有两个汉子抬起了理论家和右派分子放在地上的棍。理论家看着他们渐渐走远,才走到老牛的身边用手抚摩着汗水淋淋的老牛,眼睛里不由得充满泪水。他说:“他们竟这样对待你。”然后他朝右派分子说:“来,我们帮帮它。”可是无论理论家怎样吆喝那头牛都不动,就那样细眯着眼睛站着。右派分子说:“来吧,让我试一试吧。”他吆喝了一句朝牛腚上拍了一下,太平车又走动了。太平车的木轮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发出如同刮锅底一样的磨擦声。理论家说:“停下来,这声音为什么这样难听?”
右派分子说:“是不是车轴缺油了?”
理论家说:“那咋办?”
右派分子想了想走过去解开裤子掏出东西对着车轴就尿,边尿边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先加点水了。”
理论家突然喝住了他:“停住!咋能用你的尿来浇集体的车?!”
右派分子感到茫然,他的尿水哗哗地注在了地上。他看到理论家解开裤子把东西掏出来把尿注到车轴里,尿了一半,止住,转到另一侧又尿。然后理论家提着裤子对右派分子说:“好了,可以走了。”太平车再走动时,车轴的磨擦声就不那么难听了。理论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前后望望,街道里空空地没有一个瞎鬼。
太平车缓缓地驶出镇子的时候,东边的天上已经有半轮新月在一朵一朵的灰云里穿行。田野里大片大片没有播种的田地寂寞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昼夜的交替,它们被公社仓促的种植计划闲置在这里。理论家知道:在冬天来临之后,在白雪与寒风之中这些土地会更加寂寞,它们会在这寂寞里望着身边的绿色的麦田而叹息。理论家仿佛已经听到了土地的叹息声。这种叹息声将使我们得到安慰,在这块连土地都不肯闲置的土地上共产主义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实现呢?完全没有这个理由!理论家想:能不能培养一种能种植的理论种子?如果能那就可太棒了!把那些共产主义的理论种子种植在这些闲放的土地里,就会扎根发牙开花,然后结出像小麦或者像豆子一样的果实,让那些缺乏共产主义理想的人吃下去,共产主义就会像维生素蛋白质和糖一样被人体吸收,就会在那些人的心里扎下根来!理论家想到这里激动得就要跳起来。他想:应该尽快建立一个这样的种子培育室,这将是人类有史一来进行思想教育的独创,这种独创将深刻地影响本世纪所剩余的全部时光!现在,他很想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对谁说一下,哪怕是他的敌人也好,他的敌人听后也会为此而颤栗!可是现在土路上没有一个人。车轴的磨擦声消失了,太平车像一艘货船停泊在黄土道的中央,只有老牛站在那里喘息。他走过去托住了老牛的嘴,老牛的嘴很光柔,有几丝透明的唾液从牛嘴里流出来。理论家说:“我准备培育一种理论种子,然后把种子播到土地里去!”老牛睁开眼睛,老牛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理论家的设想得到了老牛的赞许。理论家放掉老牛的嘴,老牛就极其快乐地扬起头颅“哞”叫了一声,那叫声在傍晚的凉风里如同一片黄叶被吹卷着飞出很远。这声音使正行走在田埂上的右派分子停住了脚。他转过身,看到理论家也沿着田埂走过来。
理论家也看到了那几个正在出树的汉子,汉子们的身影在暗淡下来的光线里开始变得如同影子,只有斧头吃进树根里的一种很沉闷的声音在田野里回荡。理论家越过右派分子,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树下停住了。那棵树很粗,庞大的树冠使得这里比田野里的光线更暗淡,他们好大会儿才看清那几个人的面目。右派分子在他们中间认出一个木匠。在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曾经和这个木匠打过交道,木匠做棺材的姿势又闪回到他的脑海里。
木匠看着他们俩个走近也停下手中的家伙。理论家看到这棵大楸树的根土已被掏空。理论家说:“你们为啥要出这棵树?”
“这是公社里的事。”木匠说:“我们将要用这棵树做一架风车!”
“风车谁来做?你吗?”
“眼下是这样。我们这里没有谁会做风车,甚至连见过风车的人都很少。我只是听我爷爷讲起过风车这种东西。”
“那你应该停下来,应该先设计一个图纸。”
“不行。我们不能停下来,我们要日夜不停地把树出倒。你们知道这树有多难出吗?我们已经在这里干了两天两夜了,我们然后再不停地把这棵树锯开,然后再日夜不停地把风车做出来,这是公社池塘工程的一部分,我们要在春天来临之前把风车做好!”
“你们这样太盲目了,起码也得有个草图。”
“这你不用担心,党委书记是南方人,这个风车就是他提出来的,他将是我们这个工程的设计师。”
理论家不再言语。他锁着眉头紧张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右派分子在这几个汉子的身边蹲下来,向他们讨烟吸。木匠从地上掂起一个褂子从兜里取出一张发黄的书纸,又从一个兜里掏出一小撮叶子来,三下五除二就裹成了一支喇叭递给右派分子。右派分子燃着后狠狠地吸了两口,他被烟气熏得猛咳一阵子。右派分子达到了目的就往回走,走到土路上那支烟就灭了。他从那根烟里剥出一些叶子来在暗淡的光线里仔细辨认,发现那并不是烟叶,而是一些焦黄的南瓜叶子。右派分子对此很不满意,他看了理论家一眼,扬手就把叶子连同那片残纸扔到田野里去了。现在他们已经看不见树下的那几个汉子,大楸树的冠黑黑地悬在半空中,他们只听到斧子吃进树根里去的声音,那声音十分地疲劳,像一只在暮色之中寻找家园的小鸟。右派分子的精神为此而凄伤。在月光下,孤独的太平车像一只甲壳虫爬动着。车轴的叽扭声使右派分子想起了母亲的田园。在这个时候母亲摇水的辘轳声已经停止,母亲由于劳累而倒在了潮湿的土地上睡着了。
“你为什么悲伤?”理论家说。
“我想起了母亲。”
“你这个人看来已经不可救药!想起母亲应该高兴才是。我们的祖国母亲像一匹千里马正在飞跃的前进,而你却在这里悲伤!你个不孝的子孙!你抬起头来看看我们集体的老牛吧,它尽管十分劳累却没有一声怨言。可它吃的是什么呢?那些可恶的对无产阶级缺乏感情的小农经济者却让它吃干草,让它喝清水,这太不公平了!我们应该让老牛吃蒸馍加肥肉,这样它才会更有劲。”
右派分子没有反驳他的话,因为他看到在前面的土路上躺着两个人。他喝住老牛走过去,在月光里他同理论家一同看到了两个脸色苍白的女人。
“你们为啥躺在这里?”
“我们走不动了。”其中一个中年妇女从地上艰难地坐起来说。
“你们到哪里去?”
“我们要去寻找她的父亲。”中年妇女指着她身边的姑娘说。
“她的父亲到哪里去了?”
“他被公社派去支援一个池塘工地,可是我们不知道那工地在哪里。”
理论家思索了一会儿说:“好吧,你跟我们一起到前面去,那里正准备挖一口池塘。”
我们走不动了。我们已经这样不停地走了一天一夜,我们的脚上满是血泡。”
“血泡?”理论家指了一下右派分子说:“到地方你们找他,他是医生。现在你们先坐到车上去吧。”理论家说着伸手过去从地上抱起姑娘,姑娘挣扎着推他,可怎么也推不开。理论家一手托着姑娘的大腿一手托着姑娘的腰。姑娘呼出的气息直打到他的脸上,立刻有一股热流涌遍他的全身,把他的阳物烧硬起来。他突然想起无产者的接班人问题,他想目前无产阶级的传宗接代问题是当务之急!姑娘的母亲站起来一把抓住理论家的衣角,说:“放开她,我们自己上去。”
理论家很不情愿地放下姑娘,他两只饥饿的眼睛盯着她们往车上爬,他忍不住上去扶了一下姑娘的屁股才走到老牛的身边。他一边拍着老牛的脖子一边说:“看来只有委屈你啦,因为她们是我们的阶级姐妹。”
在公社社员新的居住区里,理论家见到了队长。队长正站在一个土台子上用铁皮喇叭吆喝这里所有的居民到居住区中央的空地上去开大会。空地那里正响着喧天的锣鼓。在大片大片新搭起的棚屋中间的土道上人影憧憧,被荡起的黄尘弥漫了整个居住区的上空。理论家拦住匆匆忙忙的队长说:“我给带来两个人,她们是我们的阶级姐妹。”
队长看着那两个立在月光里的模糊面孔说:“好吧。”他指了一下那个中年妇女说:“你到公社的食堂里去,那里正缺人手。”
“那我的闺女哩?”
队长思考了一下说:“到姊妹队去吧。”队长随手朝前指了指,母女俩就相依着走过去。理论家看着她们的身影说:“你把理论教室安排在哪儿了?”
“这个还没有定下来,明天再说吧。现在我们应该到会场去。”他们忘记了右派分子,他们把右派分子和那头老牛遗弃在这里,他们在荡扬着尘埃的土路上一直走到空地里。尽管有月光,但在新搭起的台子上还是点亮了几盏老憋灯。姊妹队里的几个姑娘正在台子上忙乎着张贴标语。队长和理论家依次走上台子。队长朝乐鼓队摆了一下手,锣鼓声停了下来,随后,整个会场也安静下来。队长清了清嗓门说:“同志们,动员大会现在开始。”说完他带头鼓了一次掌。等掌声平息下来之后队长又说:“我的学问不高,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在这里只说一个字:干!是不是?一个老大的池塘,能是我们睡觉睡出来的吗?不是!共产主义也不是躺在那里让老鸹往你嘴里屙着吃!那叫什么?”说着他看了理论家一眼。
理论家说:“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对对对。”队长说:“这些大道理我也说不好,下面请上级给我们派来的理论家给我们讲话!”
理论家朝台下的掌声摆了摆手。他听着掌声在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里再度消失,他激动不安地把双手握在胸前:“同志们,你们想想看,现在这里还是一片平整的土地,可是到了明年,这里就将会出现一口大池塘,池里是满塘清亮亮的水,我们在水里养上鱼,种上藕,到了秋季,满塘里开着粉红色的荷花!我们将要在池塘的边上装上风车,我们要把池塘里的水车出来,灌溉我们的土地,我们要在这里种出白花花的大米来!”
理论家的讲话被热烈的掌声所打断。理论家朝公社社员们举起双手摆动着,等掌声平息下来他又说:“你们谁见过在我们这块土地上能长出大米来?同志们,我们正干着前所末有的伟大事业!现在我们居住在这些简陋的棚屋里,可是用不了多久,我们这里将会高楼林立,到处是鲜花,到处是歌声!”
理论家的讲话再度被雷鸣般的掌声所打断。队长感动地握住理论家的手说:“讲的好,讲的好!”队长清了清嗓门朝台下说:“同志们,会就开到这儿,下面我宣布:开饭!”
人的洪流开始潮流般地涌向公社的食堂。理论家和队长最后来到食堂里。食堂前的空地上到处蹲着进晚餐的社员们,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牙齿的咀嚼声和牙齿的撞击声。理论家感慨地说:“他们多幸福呀!”
他们在那些蹲着进餐的社员们中间走动,月光把他们的脸照得很生动。咀嚼声和嘴巴的撞击声在他们的身下水浪一样起伏不定,最后他们走进食堂里。食堂安在一间老大的棚屋里,在棚屋的后墙边,一拉溜支着五口大锅。在两山墙下一拉溜置放着四块大案子,在一个案子上排放着几扇白亮的猪肉。队长说:“今天我们一下子杀了八头猪!”
他们在悬浮着白色蒸汽的食堂里走动,他们看着几个伙夫仍在忙着搬动盛蒸馍的簸箩,忙着用一只铁皮桶往食堂门口的大缸里添菜。队长走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说:“受累了。”队长看到那个人朝他龇牙笑了笑。接着他看到一个女人正站在东山墙根上剥葱,她的脚下是一大堆堆放着的萝卜白菜,可是在他的印象里他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他走过去说:“你咋不吃饭?”
妇女看了他一眼说:“我吃罢了。”这时队长突然想起这就是他安排过来帮厨的那个女人,他很想看清她的面目,但是马灯的光亮被灰白的蒸汽减弱了,队长一直凑到她脸前也没有看清她的面目,他只看到女人的嘴上闪亮着的油迹。队长说:“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干活?”
女人的脸上发起烧来,她说:“我蹲不下去。我吃的太饱了,这里的饭菜太好吃了。”
“你吃了几碗?”队长说着拿眼睛在女人的肚子上扫了一下,他仿佛看到那肚子膨胀起来,她好似一个将要临产的孕妇。
“五碗。”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还有四个馍。”那妇女说完就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队长伸出手说:“来,我帮你松松裤腰带吧。”女人说:“不中不中。”她说着就慌忙用拿葱的手护着裤腰。队长说:“你别这样,要不然我请几个人来开罗面战给你消饱。”他说着手就伸到女人的腰里去。女人不敢再挣扎,在蒸汽里队长好一会儿才帮女人解开了腰带。他在那个女人的肚皮上捞了一把然后抓住了女人的手,女人的裤子像幕布一样落下去。女人使劲推开队长的手,艰难地弯下腰去提裤子。队长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你不是弯不下腰吗?”
这个时候理论家在蒸汽里朝队长喊:“哎,我们用啥吃?”
队长不再理睬那女人,走过去和理论家找吃饭的家伙,可是他们找遍了食堂也没有找到一双碗筷。最后队长出去折了几根秫秫莛子,他递给理论家一对说:“来吧,我们就锅吃吧,这才叫大锅饭。”
吃过饭后,理论家和队长走出了食堂,那个时候大部分社员都已经吃过饭到居住区中央的空地上去了,公社的社员将在那里放火焰,在那里进行联欢。理论家看到仍有一个人蹲在地上望着他面前的碗发呆。理论家走过去在月光的帮助下看清了那个碗里仍旧堆满着雪白的肥肉。理论家说:“为啥不吃了?”
那个人抬头看了看理论家,可是他没有说话。
理论家说:“你是不是想起了万恶的旧社会?”
那个人说:“不是,我不敢再吃了。”
“为啥不敢再吃了?”
“吃了太可惜了……”
“那你这样放到碗里明天丢掉不是更可惜吗?”
“我……我在拉肚子……”
“你以前拉吗?”
“以前不拉,可是我一吃这肥肉就拉肚子。”
理论家对围过来的社员们说:“你们拉肚子吗?”
社员们纷纷地说:“我们不拉,我们吃的再多也不拉。”
“可你为什么拉?难道是公社食堂里的饭菜使你拉肚子的吗?”理论家说。
队长说:“你这个恶棍,把碗给我端起来,吃!我到底要看看公社食堂里的饭菜是怎样使你拉肚子的?”
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乖乖地端起碗来,雪白的肥肉一片一片地走进他的嘴里,他艰难地咀嚼着,嘴角里溢出的油水往下滴落着。他像吃药一样吃完了一碗。队长说:“再给他端一碗来!”说着,就有人端来一碗雪白的肥肉来。队长命令道:“接着吃!”
那汉子哀求道:“饶了我吧……”
队长说:“不行,我到底要看看公社食堂里的饭怎样使你拉肚子!”
那汉子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捂着肚子说:“我顶不了,我真的顶不了了……”
队长说:“顶不了也得顶,吃!”众人看到那个汉子更加艰难地往嘴里送肥肉。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动,月光里如同许多明亮的晶珠,他一边吃一边把腰弯下去,他说:“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拉不拉肚子?”
“不拉,不拉……”他刚说完,众人就听“噗——”地一声闷响,像一个皮球放了气似的,接着就有一股子热臭从那汉子的裤裆里飘出来。汉子说:“憋不住了,真的憋不住了……”众人捂着鼻子倒退着,队长嘴里骂道:“这个龟孙,这个龟孙……”
这时,空地那边的锣鼓响了……
理论家和队长赶到空地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一个白须老者已在空地上摆放了许多用方砖改做成的焰花。一个光头汉子蹲在地上迅速地点燃焰火的捻子,火焰就连续在广场上喷放出来,喷放的火焰发出“哧哧”的声响,把人们的脸都照得炽黄。不知谁在空地的中央点燃了一堆篝火,人们欢呼跳跃在浓烈的硝烟气息里开始扭起秧歌来。有人不断地从那辆太平车上搬来门板投到火里去,篝火照亮了天空,冬夜里的寒冷远远地止住脚步不敢走过来。人们在这里一直闹腾了半夜才慢慢散去。理论家没有找到队长,他望着安静下来的广场不知道应该到何处去。他站在已经熄灭的篝火边,仍感到有阵阵热气朝他扑过来。那车门板已经化成一堆漆黑的灰碳,残留下来的木块还在不时地发出哀叹。理论家感到有些疲劳,他想,应该找个地方去睡一觉。他朝四周看看,全是影影绰绰的棚屋。有几盏马灯的光在远处或者近处被黑夜围困着。他思索了一会儿,就盲目地走进一间棚屋。他在棚屋里的马灯下看到那里整齐地排放着十几口黑色的棺材。棺材的出现使他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棺材,他想退出去,就这时他听到了老牛嚼草的声音,接着他看到了那头拉车的老牛。老牛的出现使他感到了温暖。他犹豫一下还是走到老牛的身边。那头老牛正卧在棺材的后面大口大口地吃着干草,在它的嘴边还放着一碗雪白的肥肉,可是老牛一点也没有动。理论家感动地蹲下来,他抚摩着老牛的头说:“这才是我们无产者的本质,吃苦耐劳,却从来不讲任何享受。”老牛抬头看看他,老牛的眼里含着热泪。理论家说:“你不要难过,我们不能因为这碗肥肉而败坏了你伟大的的品质!来吧,我替你把这碗肥肉吃掉吧,我来替你打消这个顾虑!”理论家端起那碗肉,在老牛的身边坐下来。可是肥肉已经冰凉,他想:为了老牛的荣誉,哪怕是一碗药我也要喝下去!他用手撮起一块放到嘴里,坚硬的肥肉就一点点地软下来,随后他的牙齿就发出与肥肉的磨擦声。
“你这就不对了,无产阶级不应该吃肥肉的。”
突然间,在棚屋里响起了一个声音。理论家慌忙站起来,瞅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这时他身后的棺材里发出“咚咚”的响声,接着,从棺材里冒出一个人头来。在灯光里,理论家看清了那人是右派分子。理论家说:“你咋在这里?”
“我正在和老牛交流阶级感情,我正在学着老牛吃干草,可是不知怎地我一口也咽不下去。”
“人是不能吃干草的。”
“可无产阶级也不能吃肥肉呀?你没有看到电影里那些吃肥肉的都是地主资本家,国民党反动派吗?无产者都是吃糠咽菜的。”
“你有什么资格来这样评论无产阶级?”理论家放下手中的肉碗说:“你是右派,是无产阶级的敌人!”右派分子再不言语,他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又躺到棺材里去。
理论家说:“这才对,棺材里才是你们的归宿!”
右派分子说:“不管怎样说,我是要睡了,你不睡?”
“你用心何其毒也!你想叫我们无产者也躺到棺材里去吗?你办不到。我清楚地告诉你,我们在本质上有着根本的区别。”理论家说着在老牛的身边坐下来,他说:“牛同志,我来陪伴着你。”他倚着老牛,手伸到牛肚子上,牛的身体使他感到了温暖,这种温暖使他想起了家,想起了舒软的大床,想起了妻子伸到他胸前光滑的手,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他在这种柔情绵绵的思想中慢慢地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处边的口号声惊醒了理论家。他惺忪着眼睛离开仍在咀嚼的老牛,来到棚屋的外面,深夜的寒气使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他看到有一伙人正在空地上从太平车上往下卸一棵大树。理论家走过去看到了杂在其中的木匠,木匠一手提着马灯高高地擎着,一边朝那几个汉子喊着口号。那棵大树终于从太平车上滚下来。木匠把马灯放在太平车上,灯光照亮了木匠的脸。理论家看到木匠的脸被树枝所划破,干涸的血一道一道地凝聚在他的脸上。从他的身上理论家看到了一种献身精神,这使他很感动。他为自己刚才坐在老牛身边所产生出来的那种小资产阶级似的温情而感到内疚。他想,自己在向他们传播共产主义理论的同时,还应该加强自身的改造,使自己的一言一行更加布尔什维克化。他对木匠说:“我能帮着干些什么呢?”
木匠看了他一眼说:“你去吧,我们这里不需要你。”这句话使理论家的情绪颓丧起来。他这样独自立了一会儿,等那伙人走散了他才往回走。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那所存放棺材的棚屋。他犹豫了一会儿走进一间棚屋,棚屋里漆黑一团,他从兜里掏出火柴划一根,在火柴微弱的光亮里他看到这间棚子里存放着从四处运来的门板,那些门板一叠一叠地放在那里没有一点生气。火柴燃完了,他从棚屋里退出来,又走进紧挨着的另一间棚屋里。这间棚屋里同样没有光亮。他又划着一根火柴,他看到棚屋里到处存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铁锅。他想,这些铁锅都是从小农经济者那里收来的,这些铁锅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炼成钢铁,为我们的事业而显示着它们的神威。火柴燃完了,他又从那间棚屋里退出来。他站在棚屋中间的土道上,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他怔怔地望着前面棚屋前挂着的马灯出神,夜风吹得马灯下的黑影摇摆不定。最后,他走进了那所挂着马灯的棚屋里。在棚屋两侧的地铺上,理论家看到了因劳累而沉睡着的公社社员们。棚屋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臭屁气使他感到温暖。这才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气息!理论家行走在地铺的中间,他想,到他们中间去!他选择了一个狭窄的缝隙,在两个社员的中间和衣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在池塘工地上,理论家彻底地感受到了人民公社力量的强大。尽管天气逐渐寒冷,可是人们的干劲仿佛一台巨大的蒸汽机烘烤着整个工地。公社社员们组成各种各样的战斗队,他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要在这块平坦而肥沃的土地上毁去上百亩绿油油的麦田,挖一口一平方公里大的池塘,他们要把这里的土一筐筐地搬运到异处去堆积如山。那里在不久的将来将被改造成人民公园,在公园里种置上松柏垂柳,四季都将有绿色的冬青在生长。在假山上或者假山下将出现雕梁画栋的凉亭。在春季里,公园里开满鲜花。在香气四溢的公园里到处游人如织。而在这里,在社员们现在正在劳动的地方,将出现一口荡漾着绿波的池塘。人们在水上划船在岸边垂钓。理论家想:那情景该是多么的动人呀!
现在,在麦地里,人们正在向着那个美丽的目标奋进,他们用铁锨挖掉麦苗装进条筐里去的同时,有许多正在开始腐烂的红薯也出现在黄土里条筐里。右派分子一边收捡着红薯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真可惜,真可惜呀。”
队长说:“你别这样磨磨蹭蹭的,像你这样我们啥时才能实现公社的计划?”
右派分子说:“我说应该派出一些人把这红薯收起来。”
队长说:“你这人真是,干活婆婆妈妈的!你知道吗?这二十亩红薯地是我们五个社员一天出完的!这是大跃进的年代,你知道吗?”
右派分子固执地说:“可红薯都烂在地里,也太心疼人了。”
“到底是右派!你没有看见在我们的住地到处都堆放着粮食吗?”
“可是,这也是辛辛苦苦地干出来的呀?这也是社会的财富,为啥要烂在地里呢?我真不明白。”
“你有权力来管我们的事情吗?”理论家看了队长一眼说:“他是个右派分子,有什么权力来对我们指指点点?”队长的鼻孔因理论家的眼光而剧烈地扇动着,他丢掉铁锨走过去一把抓起正在弯腰拾红薯的右派分子说:“你想明白吗?这回我就叫你明白!”他一伸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又用力一推,右派分子就踉踉跄跄地往后退,还没站稳,又被他身后的人推过来。在很短的时间里,他的周围就站满了人,那个圈子密不透风。在公社里,社员们曾一度热衷于这种对敌方式,他们无师自通地把这种方式改造得完美无缺。这种斗争形式将同我们的事业一样而被载入史册!右派分子在这个圈子里被人们用拳头推来推去,他感到浑身到处都遭受到了拳头的袭击,他感到天旋地转,太阳在他的头顶上一会儿荡到南边一会儿又荡到北边去,他多么想倒下去呀,倒到土地上去。可是有一种仇恨他的力量把他推过来推过去,不让他停下来,也不让他倒下去。他想,这就是那使人一提起来就吓得面色灰黄的箩面战吧?!他在恍惚之中看到了老母亲坐在那口面箱前箩面的情景。母亲手里的箩不停地在两根光滑的小棍上滑动,母亲手里的箩不停地撞击着面箱,细小的面尘从箩里飞荡出来,落白了母亲的头发……
“让他倒下去吧!”
“让他闭上他腥臭的嘴巴吧!”
“可是他的脑子里还残留着右倾机会主义的思想。”理论家说:“他的脑子里还需要我们无产阶级来占领!”
人们不再言语,人们站在冬日的阳光下看着右派分子像一条死狗躺在那里,他的嘴角里流出了鲜红的血。队长说:“他这种人的嘴里为什么会流出红色的血?”
“看来他还有挽救的希望,他身上的血还没有变黑。”理论家说着突然想起了党委书记的话,他接着说:“我们干吧,等他醒过来之后,让他继续接受我们的改造。”
在工地的另一处,公社社员挖塘的计划遭到了地主婆的干扰。理论家和队长赶到那里的时候,那个地主婆还趴在一个坟头上哭嚎。在这片坟地里干活的社员都停下了手中的工具。
队长说:“为啥停下来?”
“她在咒骂我们,她说我们挖了她家的祖坟。”
队长走过去拉着地主婆说:“起来起来!”
地主婆一下推开队长的手,她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这可是丧天害理的事呀,你们不能挖我家的祖坟呀!”
“她贼心不死,还在梦想着她失去的天堂。”理论家走过去说:“你为啥在这里哭?”
“这是我们家的祖坟。”
“你知道这些坟里埋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吗?他们都是喝人民的鲜血撑死的罪人!好吧,让这些罪人从我们的土地上滚出去吧!同志们,把这些罪人的臭骨头扒出来扔到路沟里去吧!”
社员们在理论家的号召下开始挖掘那些坟头,地主婆疯了一样用身子去护那些坟,她滚到一处那里的社员就无可奈何地停下手中的活。
队长说:“你找死呀?”
“我找死,我就找死!我不想活了!”
队长说:“好吧,我叫你死!”他命令人们拿来绳子,分别绑在她的两只手上和两只脚上,然后又用四根粗壮的木橛子把地主婆紧紧地固定在地上。地主婆四肢分开像一个大字仰面躺在那儿,太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可是她仍旧不停地嚎叫,她的棉衣被风撩开,露出满是皱纹的肚子,一根红线腰带在阳光下格外地刺目。
队长命令说:“挖!”
在很短的时间里,许多棺材显露在阳光下,他们对那些没有腐烂的木头感叹不已。队长说:“砸烂它们,他们凭什么躺在这么好的棺材里?!”接着就响起了铁器撞击棺材的声音,那声音每响一次地主婆就在那里嚎叫一声,仿佛那些锤子就砸在她的身上。一口棺材破裂了,里面除了一些白色的骨头就是些零碎的陪葬物。
队长说:“把那些骨头堆到她的身边去,让他们团聚去吧!”社员们就用铁锨把那些头骨肋骨什么的都端到地主婆的身边。随后许多具人骨头像许多件被拆散的机器零件一样堆放在地主婆的身边,阳光下仿佛一片陪葬的白凌。
接下来人们遇到了一套棺椁,这使许多没有见过世面的青年人止住了手脚。队长让人请来了老会手。老会手哆哆嗦嗦地指挥着人们去掉外椁,人们看到在棺的四周还积存着一种灿灿的黄水,人们不明白这些水为什么不流开或者浸入到更深一层的土里去。
老会手说:“这是九少他爹的坟,听说埋在这儿快有四十年了。”
队长说:“扒!”
人们在老会手的指挥下用撬杠撬开了棺盖,让人惊讶的是死者的尸首还没有化去,他面目平静地躺在那里,但在打开棺盖的片刻间。棺里的人和物都迅速地退去本来的颜色。老会手说:“好风水呀,好风水呀,这下可就完了!”
理论家说:“让他滚出来,应该叫他横尸荒野!”
队长说:“对,把他弄到地主婆那儿去!”
理论家说:“对,让他罪恶的灵魂和肉体团聚去吧!”
在这同时,在工地的其它地方,也挖出了十几座坟墓,在那些坟墓里甚至找不到一块木板。一根根一块块发黄的骨头被挖出来。理论家说:“那是我们的阶级兄弟呀!你们想想,他们在万恶的旧社会死去了,可是他们连一口棺材都买不起,他们就那样用领破席被埋掉了,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呀!来,同志们,把我们阶级兄弟的寒骨请一些到这棺材里来,让他们得到现在应该得到的权力,他们会在九泉之下感激我们的!”
在理论家的号召下,社员们纷纷把一些发黄的骨头放进那口棺材里去。在这之前,那具埋了四十多年还没有化去的老地主的尸体已被移到那个地主婆的身边,开始在阳光下腐烂,发出阵阵臭气。社员们纷纷离开这里,理论家想:让这地主婆躺在尸体的身边,饱尝他祖先为她留下来的气味吧!
年迈的地主婆躺在她老公爹的身边,越来越感到呼吸困难,她的思想越来越接近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她不知道那是撒满阳光的空间,她感到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叶子升到半空中去,她不知道那就是她的灵魂。
傍晚的时候,右派分子苏醒过来。公社社员们已经开始收工,他们把抬土用的条筐和铁锨都遗弃在工地上。一天的劳动已经使池塘显示出它的形影。但一天的强度劳动也使人们精疲力尽,他们不在高声喧哗,个个疲惫不堪暮气沉沉,脚步轻飘地往居住区去。右派分子想,到了开饭的时候了,他的脑海里呈现出公社食堂里堆放在簸箩里的蒸馍和大桶大桶的炒菜,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饭菜的香气,他因此而感到了饥饿。他想,应该赶快到那儿去。他吃力地站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头有些晕。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开始随着人们越过被挖得坑洼不平的土地往回走。在池塘的边缘,他遇到了正在那里指手划脚的队长和理论家。
理论家说:“你站住。”
右派分子停住了脚步。
理论家说:“你干什么去?”
右派分子说:“吃饭。”
理论家说:“饭是给劳动者准备的,你在地上躺了大半天,没有挖一锨土,咋能好意思去公社食堂里同劳动者一起端起饭碗?”
“那我怎么办?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继续挖土?”
队长说:“留下来看管工具吧。”
理论家说:“如果你闲得发慌,也可以把工地上的骨头都收集起来,弄到一边去。”
右派分子迟疑了一会儿就拾起一根筐绳拖着条筐走进工地。最后,整个老大的工地就剩下他一个人。他一个人拖着条筐像一个幽灵在工地上走来走去,他把那些满地扔着的颅骨胸骨骶骨都拾起来,而后拖运到工地的边缘去。随着月光的出现他的收捡工作就越加困难。他知道对付那些大的骨块眼睛还可以,可是对付那些腕骨指骨掌骨跗骨趾骨就不那么容易了。他必需蹲下来用手在黄土里翻找,而后伸到月光里去仔细地辨认,他像在手术台上一样工作得一丝不苟。最后,在工地的某一处,他见到了地主婆和那具已经被寒冷封住气味的尸体。他说:“你为啥这个样子躺着?你总这样来锤炼自己的筋骨吗?”
可是他没有听到地主婆的回声,他摸地主婆的鼻孔,他感觉不到呼吸。他帮着她把四肢上的绳子解开,然后仔细地摸着她的手脖,她的脉搏还在微弱地跳动。右派分子说:“你不要这样来吓我,你以为你不呼吸就能吓住我了?你要知道我是医生,活者和死者对我来说都一样,我最看重的是人的本身。”说着,他就在地主婆的身边坐下来,他想和这个女人作一些交谈,可他一时又找不到交谈的话题。他抬起头,就看到了月亮。右派分子说:“你看月亮多么明亮,小时候俺母亲就给我讲过月亮里面住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嫦娥,在她的身边还有一只玉兔,这你知道吗?月亮里面还有一个叫吴刚的男人,他终日在用一把斧头砍那棵桂花树。咚——咚——你听到那声音了吗?……”
可是那个女人不愿意回答他。右派分子自言自语地说了很多,最后他感到十分疲劳,他就不再说话。他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月光无声无息地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后来他再次感到了饥饿,他就去捡了些还没有来得及烂掉的红薯有滋有味地吃着。吃饱之后,他拖着一筐骨头往公社社员的居住区走去。他要把这些骨头一筐筐地拖回去,这是他在一瞬间所产生的念头。他想:这些都是公社的财产。
在空地上,公社末来的广场里,那棵用来做风车的大楸树已经像大炮一样一头着地一头伸向空中被一根树桩支了起来,那几个汉子在木匠的带领下昼夜不停地拉着大锯:“嚓--嚓--”那声音一刻不停地从空地上传来,鼓舞着沉睡的人们如同拉风箱似地打呼噜。白色的锯末随着“嚓——嚓——”的声音在大树下积成一堆,那棵大楸树渐渐地被发烫的大锯锯开,将成为一块块平坦的木板。这是用木料做风车的第一道工序,这道工序需要十天才能完成。在那“嚓——嚓——”的声音响到第四天的夜间,队长和理论家再次来到这里视察工作。他们在开始寒冷起来的夜间袖手而行,十五的月亮变得没有一丝温意。他们一边走一边捂着冻得发疼的耳朵,在空地的边缘他们看到了创造者们的身影。拉锯人的身影被月光衬托得十分清晰。在他们身影的边缘似乎有一种绒绒的银光,这使理论家很受感动。理论家说:“应该嘉奖他们。”
木匠对他们的到来没有一点察觉。他两腿支开,右腿往前弓着,腰微微地向前探着,伸开双手抓住锯把一晃一晃地动。锯齿不再锋利,锯齿走过木槽的声音变得如同一根绳子从木头上拉过的声音。
队长说:“像这样的进度还得几天?”
木匠疲劳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他听到队长的声音就停下手中的锯,一停下来那位站在斜树身上的汉子就像一个肉布袋似地掉了下来,他掉在地上时发出一种沉闷的声响。这声音使他们吃了一惊,队长走过去摸摸他说:“他睡着了。”
理论家说:“可是这不能停下来呀,这是我们实现机械化的关键。”
木匠紧紧地闭着眼睛,可他的思维仍在活动,他听了理论家的话就说:“不能停下来!”他又开始拉锯,那把锯被他自己拉过来推进去,可是却没有一丝锯末飘下来,他就像一个机器人那样不停地机械地晃动着身子。
理论家说:“他这样没有一点进展。”
队长说:“那咋办?”
“其余的人呢?”
“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这些逃兵!我决不放过他们!”
理论家说:“那些逃兵明天再处置吧,我们应该尽快地去选几个意志坚强的同志来这里支援他们。”
“那他呢?”队长指了一下木匠说:“让他去睡觉?”
“不!”理论家说:“这种鼓舞我们前进的声音不能停下来,我们赶快去选人吧!”说完,他们并排朝居住区走去。他们来到第一所社员们休息的棚屋里,棚屋里到处都响着粗壮的呼吸声。哪些是意志坚强的同志呢?理论家想。他在地铺边上蹲下来,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队长从门口取下马灯走过来,他们一同看到那是吃肉拉肚子者。理论家说:“不行,他不行!一泡浠屎都顶不住,他不能被选去干那神圣的工作。”
这个时候有一个说梦话者在梦中自言自语地叙说着什么,理论家突然有了主意。他说:“我们就在说梦话者中间来寻找这样的同志吧。常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于是他们就走到那个做梦者的跟前。理论家对梦者说:“选你去做艰苦的工作你去不去?”
梦者说:“我的……”
理论家说:“这个人不行,私心太重。”接着,他们又来到第二个说梦话者的身边。理论家对梦者说:“选你去做艰苦的工作你去不去?”
第二个梦者说:“来……来……”
理论家说:“他算一个。”队长就把那个人拉起来,那个人的身材又瘦又小。队长命令他说:“穿上你的衣服!”
接着他们又来到第三个说梦话者的身边。理论家对梦者说:“你去不去?”
第三个梦者说:“我日……”
理论家说:“他也算一个吧。”队长把那个人叫起来,那个人竟是个瘸子。队长看了理论家一眼,说:“就这吧。我领着他们去!”队长把马灯交给理论家就领着两个说梦话者出了棚屋。在那空地的边缘,他们看到木匠仍在独自一个人立在那儿拉着空锯。队长说:“你们把他的活接下来。”
瘸子对木匠说:“哎,下来!”木匠对他的话理也不理,瘸子伸手拉住木匠的衣服,木匠就朝瘸子倒过来,瘸子扶不住木匠沉重的身体,两个人就一起直杠杠地摔倒在地上。队长走过去扶木匠,木匠的身体仿佛僵硬了一般,胳膊腿都不打弯,怎么也扶不起来。队长说:“把他抬到住处去。”
瘸子和瘦子一人抬着木匠的头一人抬着木匠的脚,木匠的身子仿佛一截木桩悬在空中,木匠的右腿仍朝前弓着,两只胳膊向灰白的天空伸着。瘸子不平衡的走动使木匠弓起的腿和伸向天空的手一摆一摆的。
随着池塘的掘深,工程的进越来越缓慢。尽管工地的某一处已经挖出了泉水,但这并没有再度掀起人们的热情。由于缺少防寒工具,冻疮普遍地出现在社员们的脸上和手上,人们都不愿意到稀泥里去,寒冷使得社员们的士气消沉。这严重影响了工程的进展。在出现泉水的地方,工程的进度几乎等于零。这使队长和理论家都非常焦急。
理论家说:“现在最关键的是在他们中间缺乏对共产主义的信念。”
队长说:“那这就是你的失职了。”
理论家说:“要从你的身上找原因。因为你没有及时地给我提供理论教室!”在这个问题上,队长和理论家之间发生了分歧。队长为此非常生气。队长说:“现在给你找一间教室,咋样?让同志们停下手中的活,都去上课?”
理论家说:“看来现在只有这样。不过现在我准备把教室改成培育室,我要培养出一种理论种子来,让我们的社员一吃就干劲猛增。”
队长激动地搓着双手说:“这消息真让人高兴,那你都需要什么呢?”
理论家说:“给我一个帮手就足够了。”
队长说:“好吧,那你赶快行动吧!”理论家就到姊妹队去挑选了一个姑娘。他和这姑娘十多天前见过面,那是理论家和右派分子赶着太平车前往居住区的路上。理论家说:“找没找到你的父亲?”
姑娘说:“没有。”
“他没有在这里?”
“没有。不过我们不打算再离开这里。”
“跟我一起去干一项重要的工作,高兴吗?”
姑娘笑了一下,姑娘嘴角边的笑靥里斟满了香甜的美酒。理论家很满意,他朝队长说:“就她吧!”说完他就领着姑娘离开工地朝居住区走去。冬日的阳光照着他们的背影,理论家蓝色的棉袄和姑娘深红色的方巾在队长的眼睛里一点点地褪去颜色,最后变成一种灰白他才转回身。他对身边的社员说:“挖,继续挖!”
自从开工以后,劳动者在工地上从来没有坐下来休息过,因为那样对工程的进展不利。社员们每天太阳没出来就来到工地,一直干到送早饭的来到。吃过早饭到午饭这段时间里,工地的领导者和组织者也没有给社员们留出任何休息的时间。在劳动的过程中,如有屙滑屎者将会得到箩面战的报应,于是,社员们不停地劳动,但动作逐渐变得迟缓,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他们已经默默地学会用这种方法恢复和调节自身的体力。在没有领导者和组织者的地方,社员们就把条筐反扣过来,把泥土装在筐底上。这种新发明迅速地被劳动者推广开来,在黄昏来临的时候和夜间加班的时候,这种新发明默默无声地流行在劳动者中间。但队长始终没有看到这种新发明,他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因劳动而损坏了的条筐,破烂不堪的条筐堆积在工地的边缘,这使他得到安慰。他和其它领导者不断地穿行在工地上,处理一些意外发生的事。这天接近傍晚的时刻,在工地的某一处,劳动者从土里挖出一件样子古怪的陶罐和一些铜钱。劳动者挣抢着那些铜钱,没有人理睬那个装满泥土的陶罐。等到队长赶到这里的时候那里只剩下那只陶罐了。那陶罐呈黑色,上面布着简单的鱼纹。队长用手挖挖,陶罐里的土很结实。有人说:“摔,摔!”队长把陶罐搬起来,这时红色的霞光布满了西边的天空,他看到陶罐的边缘也绒绒地映放着一种紫光。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朝地上掼去。陶罐破了,陶罐的残骸四处飞溅,陶罐的黄土里出现一个陶人,那陶人被满天红霞映照得闪闪发光。队长蹲下去把陶人拾起来,那是一个深红色的陶人,那是一个赤裸着身子的女性,女性的乳女性的臀女性的阴部都真实而夸张地出现在队长的眼前,他似乎感到那陶人灼灼地有些烫手。众人一起惊叫着:“陶人,陶人……”
队长看了他们一眼,那几个舞手者都静下来,队长说:“这是集体的财产!”他把陶人小心翼翼地装到兜里去,然后他说:“干吧,接着干!”他穿过一片劳动者来到池塘工地的边缘,他爬上高高的土堆,整个工地就展现在他的面前,他看到整个工地都被天上的红光所笼罩,这种迷离的景象使他感到茫然。他转过身,他看到西边的居住区被夕阳烧得一塌糊涂,分不出形体来,只有公社食堂里冒出的炊烟像一条紫红色的带子晃浮在半空。不知怎地他想起了理论家,在他的感觉里理论家仿佛已经离开他很长的时间了。
在集体的粮仓里,理论家面对杂乱无章地堆放着的粮食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应该选择哪一种粮食来当作他的实验对象。他拿起一个玉米棒子凑到光亮里仔细地观看,从棚墙的缝隙里穿过来的阳光照在玉米上,一排排牙齿般的玉米发出金子般的光泽。这光使他犹豫不决,他把玉米扔回去,又来到一个大穴子边,伸手掬起一捧小米。黄色的小米从他的手缝里流淌下来,发出沙沙的声响。等小米淌完了,他用双手把米坑抚平了,无数的小米平静地躺在穴子里仿佛一片暮色之中的沙滩。最后理论家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里堆着的一片还没有来得及脱粒的秫秫穗,红色的秫秫穗如一带起伏不定的山岭静静地卧在那里,理论家仿佛感觉到了一阵阵彪悍的山风从那些峡峪里滚过来吹荡着他的心。他走过去弯腰拿一穗沉甸甸的秫秫在手上,而后转回身对姑娘说:“就选这种吧。”
姑娘咯咯地笑了:“用秫秫?用秫秫咋发?俺爹都是用黄豆和绿豆……”理论家起初很不高兴,但慢慢地他被姑娘的笑声征服了,他把秫秫穗扔在地上说:“你爹用黄豆和绿豆?”
“是的。”姑娘说:“还得用盆,盆底上还得有眼子。”
“盆底上有眼子?”
“没有眼子咋淋水?水一遍遍地换,还得温水,屋子里还得暖和。”
“你做过这种工作?”
“以前俺爹就是生豆芽卖的,绿豆芽,黄豆芽。”
理论家很兴奋,他从刚才的沉思里走出来,他说:“那就用黄豆,用黄豆。”他们一同走到盛黄豆的穴子边灌了大半袋子,用一根棍抬着往外走。理论家走在姑娘的后面,一手扶着粮袋不让包打拽,姑娘的条绒裤子在走动时发出叽妞叽妞的摩擦声,这声音引起了理论家的极大兴趣。他想看看姑娘的腿,可是粮袋挡住了他的视线,结果他只看到了姑娘的屁股。姑娘的屁股很丰满,把蓝色的条绒裤子绷得一道明一道暗,那些明暗交替的被肌肉绷得圆圆的布面仿佛一把刷子刷着他的心,他的心一揪一揪地激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忘记了他在干什么。
夜很深的时候,队长才从公社的食堂里出来,他要到磨坊里去催促在那里工作的社员往食堂里送面粉。夜色如一盘灰黑色的水把他浸泡在里面,使他一时看不清脚下的路。他在土道上停立了一会儿,从食堂里带出来的温气迅速消失,冬夜的风使他感到了寒冷。他把棉帽的耳朵放下来系在下巴上,袖着双手摸索着朝前走。土路两边的棚屋都黑鬼鬼地卧着,仿佛许多只黑色的庞大的面目不清的狗。这期间他路过了一间铁匠用的棚屋,棚屋里的炉火还没有熄灭,炉火把正在作业的铁匠们的脸映得半边红半边黑,铁匠们正在赶修白天工地上用坏的工具,叮叮当当的锤子声不时地从棚屋里传出来畏畏缩缩地在夜间行走,但很快就消失了。接着他路过了一间编条筐的作坊,作坊里很静,他透过门缝看到一个篾匠正在油灯下捉虱子。他直起腰来咳嗽一声,棚屋里的灯光呼地一下消失了。他想那家伙肯定听出来是他的声音了,他不由得板起面孔,把袖着的手抽出来交到背后去,他威严地走了十几步又感到寒风在咬他的手,就又不得不把手收回到胸前袖起来。他这样走了一阵,远远地听到一种刺耳的声音,这使他感到难受,他心里因此而憋足了火气,他在那间发出声音的棚屋前停下来,一脚踢开了门。那难听的声音消失了,两颗挤在灯光里的黑色头颅抬起来,他意外地看到了理论家和姑娘。
突来的门响使专心致志的理论家停住了手中的活儿。起初他以为是风推开了门,接着才看清在他们的身边立着一个人,他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他命令道;“把门关上。”说着手中的钢锉又在一口翻扣过来的锅底上锉动着。“哧啦——”“哧啦——”那刺耳的声音又重新响起来。队长蹙了蹙眉头在他们的身边蹲下来,队长说:“锉锅干啥?”
理论家停住手,他抬头看到了队长,他说:“是你呀。”说完他把锉把竖起来对着锉平了的锅底只轻轻一击,锅底上就出现一个小洞。他抬头朝队长笑了笑说:“又一个。”他对掌灯的姑娘说:“齐了吧?”姑娘说:“齐了。”理论家站起来把锅翻过来拎到一边,队长透过昏黄的灯光看到了满屋子里堆放着的铁锅,有十几口被提出来摆在走道里。理论家拍拍手上的铁末子朝队长说:“怎样,用这锅行吗?我们找遍了整个居住区也没有找到一个瓦盆,后来我才决定用这铁锅。”
“用这铁锅培育种子?”
“是的。我决定用这些铁锅在这所棚屋里培育种子。”说着他问姑娘:“下一步咋办?”
姑娘把手里的灯放在一块临时搭起来的木板上说:“把种子倒进锅里去。”
队长看着他们把大半袋子黄豆分别倒进了十几口铁锅里。理论家说:“我们还要往这些铁锅里加上水。”
队长说:“加水?天这么冷能中?”
理论家说:“我们还要在中间燃起一堆火来增加温度。”
“这不是生豆芽吗?”
理论家说:“咋是生豆芽?在生长过程中,我们还要对这些种子进行各种理论教育,还得一遍遍地讲述无产阶级的理论,让共产主义的思想深化到种子的肌体里去,融化到种子的骨子里去!”
队长弄不懂这些椭圆的黄豆怎样才能听懂人类的话,并能接受人类的思想。他跟着理论家和姑娘来到门外,队长站在那里,看着理论家和姑娘走进黑暗里,这使他感到茫然。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半天才醒悟过来。他搓了搓冻得冰凉的双手,喃喃地说:“天真冷。”他不知道那个时候西伯利亚的寒流已经开始侵袭这个地区。他跺一下冻得发麻的脚转身向前走,在这天黑夜里,队长和理论家背道而驰。他行走在冰冷的土地上,用桐油油过的棉鞋在冻地上发出“当当”的声响。在那段时间里,他一度忘记了自己是要到磨坊里去,忘记了那里还有一群年青的妇女。他孤独地走在冬天的黑夜里,仿佛一个梦游者。最后他听到了有水击在地上的声音,他停住脚步,他看到一个棚屋的木门微微地张开着,一个汉子披着棉袄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撒尿,棚屋里的灯光映托着撒尿者的身影。队长说:“谁,妈那个*,又尿在门口上!”
撒尿者在一瞬间就消失了。队长两步跨到门边,谁知脚下一滑,身子就朝前趴过去,他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还没有来得及上冻的热尿涂满了他棉袄的前襟,手上也湿漉漉的,一股膻尿气扑鼻而来。他挣扎着站了两下,可是身下众多的尿所结成的冰破坏了他的这种企图,他的身子一直滑到土道中央才停下来,这使他更加恼火。他叫骂着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进棚屋,他骂道:“妈那个X,谁尿的?出来!”
当权者没有听到回声,他看到整个棚屋里都被昏黄的马灯光所弥漫,他没有看清那些人的面孔,他支着腰气汹汹地喘着气,棚顶上挂着的马灯所投下的阴影牢牢地罩住了他。这个时候他听到手指滑过皮肤的声音从各个角落里响起来,好像一阵秋风吹过一片成熟的豆地,豆角里的豆子和焦黄的叶子不停地撞击着,他仿佛看到一条蛇爬过一片焦叶,这声音越来越清晰使他感到恐惧。他不由得蹲下来,捉住他身下汉子的头发说:“谁尿的?”
那汉了的双手裸露在被子外边,不停地互相犁过皮肤,他失声地叫道:“痒,痒死我啦!”队长探了一下身子抓住里面的一个汉子的头发说:“谁尿的?”那个汉子的双手也不停地在脸上抚摩,他也叫道:“痒,痒死我了--”队长丢掉那汉子,弯着腰沿着炕沿去寻找撒尿者,然而他看到每一个人都被冻疮折磨得痛苦不堪。他手上的冻疮似乎也受到了感染,棚屋里的热气开始慢慢地浸入他的手脚,他脸上和手上的皮肤里开始有许多小虫在爬动。开始他只是感到有些麻木,到后来那些小虫子就开始剧烈地活动起来,在他的肌肉里钻过来钻过去奇痒难忍,他也忍不住用双手互相抚摩,可是到处又都碰不得,一碰那痒就变成了疼痛,他也像众人一样“唏唏”地叫着:“痒,痒死我了--”他在走道上不停地躁动着,他身下的黑影在灯光里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最后他无力地在地铺上坐下来。一个汉子蹬着他的屁股说:“这得想办法呀。”
“想啥办法?”
“不想办法谁还睡得着?”
汉子的话使队长突然感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社员们夜里休息不好明天谁还有劲去干活?没有精神干活就能直接影响工程的进度。是得想个办法。用什么办法才能止住这痒呢?这时候他猛然间想起右派分子来,他蹭地一下站起来说:“我去找他!”
汉子说:“谁?”
队长说:“医生。”队长重新来到寒冷的冬夜里,可是他走了两步立住了,他不知道往何处去,他不知道右派分子居住在哪个棚子里,这使他感到迷惘。但最后他还是决定一个棚屋一个棚屋的去寻找,这其间他经过了做风车的工棚。由于天气的寒冷,做风车的工作由露天移到棚屋里来了,在那里队长见到了那个因劳作过度而瘫痪的木匠。瘫木匠坐在两扇做好的巨大的风叶后面,他的身下铺满了白花花的刨花,一条蓝色的被子紧紧地围住他的身子。队长说:“你应该躺下去,为什么老这样坐着?”
木匠说:“我不能躺下去。”他的神色很凄伤:“我现在不能走动了,我不能再站起来去做风车了。”
“你不要伤心,不是还有我们吗?”
木匠说:“我成了废人了,我再也不能干活了……”木匠说着伤心地哭泣起来,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最后他说:“队长,可我不能闲着,我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我现在正在给集体抱小鸡。”
“抱小鸡?”木匠的话使队长感到惊奇:“咋抱小鸡?”
木匠伸手从被子里取出一个鸡蛋在队长的眼前晃了晃说:“就这样,用我的体温来抱。”队长走过去掀开木匠的被子,在灯光里队长看到在木匠的大腿根下摆着十几个白色的鸡蛋。瘫子的精神使队长大受感动,他就像父亲抚摩儿子一样地用手抚摩了一下木匠的脸颊,木匠因此而得到了鼓励。队长在木匠的身边待了一会儿,就走出了做风车的工棚。最后他来到了那间装满了棺材的的棚屋里。棚屋里出现的情景使得他毛骨悚然,在那些棺材上他看到了一架架森森的白骨,那些骨头就像先前存放在这里的死尸,那些死尸在炎热的夏季里一点点地融化,最终把这些骨架遗留在这里。起初他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恶梦,可是当他看到在角落里的一幅棺材前忙活着的右派分子时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梦。他小心地越过堆在地上的一堆骨头,来到右派分子的身边。右派分子的脸被不远处的马灯照得一片灰黄。他没有发现队长的到来,他正在凝神专注地组合一架骨骼,他的胸前摆放着十几根股骨,他一根一根地试,但那些股骨不是长就是短,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他叹口气说:“你们不要吵好不好?”
队长说:“谁在吵?”
右派分子头也不扭地唠叨着:“你说谁在吵?你在吵!你们这么多人挤在一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穷人呀富人呀当官的呀老百姓呀……我哪能分得清你们谁是谁?他说我把女人的头安到了他的脖子上,你说我把穷人的胳膊安在了你身上,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老天爷!你们就这样迁就些吧,总比你们这样老挤在一堆强呀……”
队长拉了一下右派分子的棉袄。右派分子说:“你拉什么拉?拉也不行!好好地躺着睡去吧!”
队长的腿哆嗦了一下,他拍了拍右派分子的肩膀。右派分子转回身,他看到了队长,一看到队长他手中的骨头就脱落下去,砸痛了他的脚。他唏唏地叫着,弯下腰去安慰他的脚。
队长说:“你在跟谁说话?”
右派分子说:“跟你呀。”右派分子胡乱地指了一下说:“你听他们说的多热闹。”他的头在队长的面前晃来晃去,他不敢抬头看队长一眼。他的动作使队长清醒了,在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原气。他一把捉住了右派分子的耳朵,他像拉一头驴扯着右派分子的耳朵把他拉到棚屋的外边。队长在前面走,右派分子弯着腰双手护着耳朵嘘嘘地叫着小碎步跟在后面,就这样他们一块儿来到居住着社员们的第一个棚屋里队长才松开了他的手,队长抬起手在灯光里看到手指上有两片榆钱大小深红色的血疤。由于用力过狠,队长把右派分子耳朵上的冻疮疤夹掉了,队长感到很恶心,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对右派分子说:“冻疮,有什么法治这冻疮?”
在这个黑夜里,右派分子的思维始终没有从那些骨骼里走出来,刚才当他转身看到队长时见到的就是一架骨骼,使他感到惊奇的是这架骨头怎么站起来了?接着那架骨头就把他领到这臭哄哄的棚屋里来了。在棚屋里他同样看到了许多活动着的骨头架子。后来他听到一个声音说:“冻疮,都是冻疮,你有什么办法治这些冻疮?”
右派分子在地铺上坐下来,开始在记忆里搜寻有关治疗冻疮的方子。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几乎是机械地背出了两个治疗的单方:“冻疮?没有破头的用茄子根加红辣椒烧水洗。破了头的冻疮用白狗屎……”
“白狗屎?”
“对,白狗屎。”
“啥样的是白狗屎,白狗屙的屎吗?”
“不是。只要是狗屎上落了霜的都是白狗屎,而后在火上烧,再赶成面子就成了。”
住在这间棚屋里的所有民工都听到了这个治疗冻疮的单方。民工们呼叫着穿起衣服,他们涌出棚屋,寻些干柴蘸些油物当火把,到居住区的各个角落里去寻找白狗屎。这个单方很快传遍了整个居住区,许多社员都在寻找这种中药。这个冬夜里,在居住区和周围的田野里,到处都是明亮的火把和马灯,到处晃动着社员们寻找白狗屎的身影。
理论家对这天夜里所发生的事儿一无所知。从棚屋外边走过的“当当”的脚步声和熙熙攘攘的说话声也没能够把他们从专注里惊醒过来。十几口铁锅平稳地支起一个圆,圆的中央是一堆由劈柴和刨花燃起的火。劈柴和刨花是理论家和姑娘从做风车的工棚里弄来的。姑娘不停地往火堆里加些柴禾,火光在这间棚屋里时明时暗,姑娘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黄。由于棚屋里的温度一直很平稳,铁锅里的水才都没有结冰。水慢慢地从锅底的小洞里渗出去,在理论家挖好的小沟里集结,慢慢地流向棚外。那些水在流向棚外的过程中由于气温下降的缘故,又慢慢地变成了晶明的固体,理论家对这些同样一无所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伏案而书,他在一些条状的白纸上写了一段又一段有关无产阶级精辟的理论,而后把这些纸条贴满了每一口铁锅的周围。他一遍一遍地对着铁锅里的黄豆们朗读着纸条上的理论,他的唾液不时地击起铁锅里的水荡起一些微弱的波纹,他的话语不时地穿过水面像红外线一样渗到黄豆们的中间,黄豆们在这温和的环境里慢慢地舒展自己的身子。理论家一遍又一遍地在铁锅的周围向黄豆们朗读纸条上的理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后他感到有些疲劳,他对在火边坐着的姑娘说:“你来接着我读吧。”
姑娘没动。姑娘坐在火堆旁,头架在双手上,她的发辫懒懒地垂着。理论家走过去扳了一下姑娘的肩膀,姑娘就倒了下来,他忙用脚依住了姑娘的背,姑娘睡着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把姑娘抱起来,姑娘呼出的气体打在他的脸上,他的浑身立刻被一股热流烧得颤抖不止,许多天前那个充满月光的夜晚在来居住区路上所产生的渴望又一次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他又一次想起了无产者接班人的问题,他想,现在无产者传宗接代的问题已是燃眉之急。他把姑娘放在刨花上,他哆嗦着手一件一件地解开姑娘的衣裳……
第二天凌晨,在那些寻找白狗屎的社员们陆续回到了各自的棚屋之后,队长泠不丁的想起他还要到磨坊里去。他整了整衣帽再次走进黑暗里,寒冷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但这并没有能改变他去磨坊的信念。走到磨坊的时候他没有听到石磨的转动声,这没有出乎他的意料。磨坊每天都是三班倒,可是当夜班的女人们总是这样投机取巧。他轻轻地推开木门,他看到三盘石磨都死在那里,马灯被拧得很小放在靠里的石磨上。他轻轻地往里走,他看到三五一十五个当班的妇女都和衣顺头躺在地铺上,她们的身上总共横盖着三条被子,她们像十几只温顺的山羊对危险混沌不知。队长把灯光拧亮些,他一手提着马灯一边弯腰去察看每一个女人的脸,每看一张脸他的心就揪一下,最后他把马灯放回到原处,接着他又在她们的身边蹲下来,他先跪下一只腿,在第一个女人的脸前探下头去亲她的嘴。那女人在沉睡中扭了一下脸哼了一声把身子侧到一边去。他停了一下又去亲第二个女人的脸。在第三个女人面前他望着那张因患麻疹而残留了满脸小坑的脸犹豫了一会儿,但最后他还是把头探下去。他这样一直亲到最后一个女人才停下来。之后,他在地铺上坐下来,双目凝视着那张朦胧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摩。女人在睡梦里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女人的手使他得到了鼓舞,他身上的热血涌动起来,他轻轻地掀开被子,女人的袄襟敞开着,一件浅红色的褂子被奶子顶得高高的,那两个奶子仿佛两个暄腾腾冒着热气的馒头。处于饥饿之中的队长浑身哆嗦了一下,双手就像捕两只小兔似地把女人的奶子捉住了。正在睡梦里的女人被落在胸口上冰凉的东西所惊醒,她惊叫一声坐起来,她在惺忪之中看到一个男人。队长好似没有听到她的叫声,他专注地捉住那两只奶子。女人的惊叫声唤醒了其它女人,她们叽叽喳喳地叫着。那个被捉了奶子的女人终于清醒过来,她高声地叫着:“哪个七孙,敢欺负你老娘!”她叫着朝男人抓过去,一边抓一边招呼那群女人:“来呀,快来呀,打这个七孙!”那群女人在弄明白什么事之后就一拥而上,她们在地铺上挤来挤去,朝那个男人的身上头上乱捶乱打,最后把那个男人压倒在地上。一个女人说:“来,扒掉他的棉裤!”她们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男人的棉裤扒掉了。一个女人说:“来,按住,把俺龟孙的屌毛都择下来,看他改不改!”于是有人提来马灯,把一根硬硬的生殖器和一袋黑黑的蛋皮都照得清清楚楚,女人们就更加愤怒了,她们叫道:“择,给俺龟孙择净!”接着,那丛黑色的杂草就被一根一根地择下来,每择一根躺在下面的那个男人就嚎叫一声,最后那里变成了一片荒芜的土地。一个女人说:“放开他,看看是哪个鳖儿!”
队长从地上爬起来,女人们都愣了。她们看着队长艰难地提上裤子,腿一叉拉叉拉地往外走,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队长回到住所,一头钻进被窝里,他感到两腿之间的那块肉处于麻木状态。他把手伸过去在那里抚摩,那块肉几乎没有了感觉。一阵凄伤不由得袭上心头,他喃喃地叫道:“完了,我这辈子算完了!”他想坐起来,仔细察看一下那块肌肉,可是有一件硬硬的东西格痛了他的胳膊。他侧着身子将那件东西从棉袄里掏出来,原来是那个陶人。他支起身子把马灯移到身边,那陶人就在马灯下放射出灿烂的红光,他一遍又一遍地去抚摩那陶人高高的乳,抚摩那陶人的阴部,他渐渐地感到两腿之中火辣辣地胀得难受。他把手伸进去,那根东西坚硬如铁地耸立在那里,发出一阵阵疼痛。他始终感到有一股东西要流出来。在接近天亮的这段时间里,那股要流出来的东西都在残酷地折磨着他,他始终想让那根东西软下来,可是他一次次的努力都归于失败。在天亮的时候,他再也难以忍受这种折磨,他站起身来往外走。由于两腿之间的东西坚硬地挺着,在走路的时候他不得不把腰弯下去,以免产生更强烈的疼痛。他在寒风凛冽的早晨行走着,他的腰深深地探着,他穿过一所又一所沉睡的棚屋,最后来到了公社的食堂里。公社的食堂里到处都蒸腾着水汽,可是他没有看到一个人,由于夜间的疲劳,伙夫们在这个早晨里都处在昏睡之中。几口大铁锅里仍旧滚沸着用茄子根和辣椒熬成的用来治疗冻疮的药水,队长在锅灶前看到了那个帮厨的女人。那个女人半卧在灶前的柴禾上睡着了。他蹲下来望着女人的脸,女人的脸被灶堂里的余火映得一片灰红。他迟疑了一会儿开始解女人的裤带,在他脱她的棉裤的时候那个女人醒了。那个女人怔怔地躺在那里看着他在她的身上劳作,那男人死死地搂住她在她的身上晃动。突然那个男人手足搐搦,牙关紧闭,一下子从她的身上翻倒下去。她躺在那里不知何故,她朝叫了一声:“哎。”可是她没有听到回声。她坐起来,她看到那个男人的脸被淡弱下来的火映得一片灰紫。她推推他,他没有动,她看到他的双手死死地捉住裆里的东西,腰像煮熟的虾米一样弓在一起。她用手去挡他的鼻子,那里已经没有了一点呼吸。她怔了半天才愣过神来,她鬼一样地叫着窜出食堂,一路嚎叫着在居住区的土路上奔跑。那天早晨,几个被屎尿憋得难受的汉子出来方便的时候,都看到了那个女人提着棉裤在居住区的土路上奔跑的情景,她纷乱的头发被寒风吹起来仿佛一团黑烟。
理论家被女人的嚎叫声所惊醒,他披上棉袄开门探出头来,但在居住区的土道上他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寒冷的风争先恐后地挤进他的衣服里,他哆嗦了一下关上了门。他转过身发现那堆火早已熄灭,那十几口铁锅里的黄豆已被冰封住,他不由得惊慌起来,他不知道他培育的这些理论种子是否因此而受到伤害。他转身拍拍仍在熟睡的姑娘的脸。他说:“醒醒,醒醒。”
姑娘被他摇醒了,她惺忪着眼睛顺着理论家的手看到了一口口铁锅里都上了冻。理论家说:“这咋办?这咋办?”
姑娘说:“生火,快生火。”理论家和姑娘手忙脚乱地把火生起来。火一点点地旺盛起来,理论家感到了温暖,他说:“加柴,往里面加柴!”姑娘把身边垛着的劈柴一块一块地抱过去支架在火堆上,劈柴在火里噼噼叭叭在裂叫着,理论家用手摁着锅里的冰块,冰块在一点点地融化。理论家高兴地叫道:“在加柴,火越大越好!”姑娘不停地往火里加着柴,被架起的柴越来越高,火越来越大,猛烈的火窜出老高呼呼地叫着去舔棚顶,棚顶上的木棍秫秸箔很快都被烤糊了,而下面的火越来越大,最后棚顶再也顶不了火的诱惑,就热烈地和火拥抱,接着是顶上的麦秸。火像一把钢刀很快就把棚顶给戳穿了。风从外边窜过来助着火势发出呼呼的声响,这怪异的声音唤起了姑娘的注意,姑娘在一时间里没有弄清这声音从何而来,直到顶上带火的柴草落下来砸在她的身上时她才惊叫起来:“火,失火了!”
那个时候理论家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锅里黄豆的变化。锅里的冰块被火映得一片金黄,锅里的黄豆在这金黄里慢慢地舒展着身子,他思索着现在应该不应该开始对黄豆朗读那些精辟的无产阶级理论,就这时他的手被姑娘抓住了,他听到姑娘在向他喊:“失火了!”他被姑娘拉着奔出门外。他们来到居住区的土道上,清冷的空气一下子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他看到熊熊的大火冲天而起,在呼呼的寒风中像一个巨大的浪头在他的眼前摆来摆去,那火很快就殃及了第二所棚屋,那火的浪头势不可挡地向前滚去。理论家被这阵势吓坏了,他的腿一软就瘫倒在地。
那所放满棺材的棚屋着起来的时候,右派分子正在熟睡。他走进了一片秋天的梦境,在他的周围到处是一片金黄。成熟的果实在他的四周发出丁丁当当的撞击声,太阳在他的头顶上越来越毒辣,只晒得他大汗淋漓,最后他被噼噼叭叭的声响所震惊,但那些声音似乎离他十分遥远。他睁开眼睛,他看到在棺材的上方跳跃着火苗,他站起来看到他的四周到处都是火,那些骨架在他的周围跳动着,他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感到有一双手紧紧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他极力地想摆脱那只手。在这之前,他始终没弄明白自己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境里,他想,是个恶梦吧。他想摆脱这个漫长的恶梦,可是他失败了。他的手慢慢地垂下来,身子慢慢地倒下来靠在已经着火的棺壁上。在最后的时刻里,他仿佛听到有许多人的呼吸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这天早晨燃起的大火无情地吞噬着居住区的棚屋,人们惊恐地从各个棚屋里逃出来,像无头的风乱作一团。他们一会儿哄叫着涌向这边,一会儿又哄叫着涌向那边。在风车的工棚前,众人看到了瘫木匠。瘫木匠一边朝外边爬一边向人们喊叫:“风车,风车……”他一边叫一边用手指着工棚。挤在众人里的理论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向吓傻了的人们高叫着:“快,快去扛风车!”人们在他的带动下,涌进去把风车的风叶和其它没有完工的部件抬出来,在最后一片风叶抬出来时,大火就扑了过来。那场无情的大火一直着到傍晚,人们对这场大火束手策。在附近,人们找不到一点可以用来灭火的水,水在不远处的池塘里还没有挖出来。这场大火几乎烧毁了居住区里所有的棚屋。居住区里到处散发着灰白的焦烟气息。
傍晚的时候党委书记赶到了这里,他望着一片焦黑的残迹久久地立在那里。最后他拍了拍完好无损的风车的某个部件对理论家说:“把风车运到工地上去吧。”
社员们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在理论家的带动下默默地扛起风车的每一个部件,浩浩荡荡地往工地而去,他们仿佛一支送葬的队伍。夕阳在西边弄出一带紫红色的霞光铺天盖地而来,那光改变了每一个人脸上的颜色。理论家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他看到那霞光把眼前的一切都弄得迷迷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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