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李肇正<一见钟情>
第三章
8
肖朝元这家伙,耳朵长到刘方圆家里来了。金小姐来过的第二天,这家伙的两
条长腿就跨进了刘方圆的门。这家伙大声嚷嚷,哥,你千万别让那女人的媚眼给迷
住,爱情的基础是爱性,爱性的基础是爱钱,你说是吗?
刘方圆说,你这家伙,生财有道了,就成了性和情的人。这家伙最近散文写得
挺厉害,打印机上一拉十份,雪花似的朝全国各地的报社飞去。这家伙还帮书商写
一些准色情的东西,用个女性化的笔名,在地摊上流行。
肖朝元说,哥,一万一集,是这价,预付百分之四十,完稿后再付百分之四十,
最后的百分之二十开机时一把清。
这家伙说出了刘方圆的心里话。但他不能率性去做。刘方圆想开价八千,底价
是六千。刘方圆第一次写电视剧,金小姐第一次做电视剧,刘方圆得考虑别人的承
受能力。第二次写,价码上两千,第三次写,就可以开一万了。刘方圆的想法符合
生意之道。刘方圆说,朝元,你帮我做代理,拿下一万,我给你百分之二十的代理
费。
肖朝元说,哥,什么人我都能代理,就不能代理你。你贼精,捉鬼卖钱!
这家伙想拉刘方圆去“要饭”。“要饭”并没有言过其实。有一家出版社的老
总就这么对手下人说,作家在我的眼里,都是要饭的。刘方圆给一家大公司写过报
告文学,肖朝元想通过这家公司的赞助出本散文集,所以要拉刘方圆去过渡。
这家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刘方圆带他去了,介绍了他熟悉的管人事和宣传的
副总,就逃了。刘方圆知道,这家伙只要一粘上,事情就稳成。
刘方圆回到家里。刘方圆觉得气氛有些异样。空气中飘出清香,他一嗅就知道,
是少女特有的气息。刘方圆的心怦怦地群魔乱舞一样。刘方圆特别喜欢看年轻美丽
的女性。她们最美的是裸露的胳膊,洁白的,凝脂一般。那些高傲而又明亮的眼睛
不正视你,却又分明从你的脸上闪过,好像在掂你的分量。刘方圆有一种心理症状,
常常觉得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情,曾在刘方圆的梦境中出现过。刘方圆在想有哪一
场梦,现在让他复原着当时的情景。
应该是道瑾的女儿,在道瑾不在的时候来到刘方圆的家里。
那种典型的女大学生装束:经过精心修饰的又显得相当随意的打扮。一把扎的
马尾辫把可爱的脑袋变幻成黑色的小松鼠,牛仔服装,运动鞋,细细看,光洁的脸
上有淡妆的痕迹。她不像道瑾,也不像珍宝。她最美丽的地方是无处不在的蓬勃的
生机。她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充满着鼓励和鼓舞。她习惯地把“黑色的小松鼠”
往脑后一甩,然后亮亮地一笑。大二的学生,感受了所有的新思潮。
刘方圆的第一感觉是,他会和她发生一点故事。
刘方圆的该死的眼睛在她的胸脯上粘着了。刘方圆就是这毛病,对于女人的注
视,最后总是停留在她颈窝下的裸露的胸脯。前妻据此断定他的目光具有邪恶的特
性。她的牛仔服上有三个纽扣未系,颈窝下的一块白得惊人的处女地在高耸的低洼
里放射出瓷色的光芒。有一本书,叫《罗丽塔》,又译作《鳏夫的忏悔》,改编成
电影,地摊上有盗版的VCD ,惊艳的名字:《一树梨花压海棠》,广告词曰:惊鸿
乍艳,十五岁含苞欲放。美国著名的纳博科夫,作家,演绎出一部中年男子和纯情
少女的恶毒之恋。刘方圆想起这本书和这部电影不是偶然的。她使刘方圆十六岁的
感受异常地辉煌和绚烂。她使刘方圆无法躲避这段生命的历程。
她落落大方地说,刘老师,我妈妈常常跟我说起你。你待我妈妈太好了。
刘方圆不知说什么才好。刘方圆想他的样子是很委琐的,因为他的手在一根根
地拽胡子。刘方圆的胡子稀稀朗朗,有几根是白的。写作是艺术,应该与众不同,
留胡子很适宜。因为有白的,应该要剃除,但总有残余。
她说,刘老师,我很快就会走的。我想请教你。她环视我满架的书,有倾羡的
神色。
作家现在大都不看书了。有的作家说,我从来不看哲学类的书;有的作家说,
中国作家写的书,我一概不看;有的作家说,我只看我自己写的书。差不多所有的
作家一见面就问,你挣了多少稿费?所以刘方圆满架的书真该晒霉了。
她说,我是学工的,但我痴迷文学。
刘方圆说,可乐?咖啡?绿茶?刘方圆言简意赅,手忙脚乱。刘方圆不相信现
在还有痴迷文学的人,特别是这样美丽的小姐,痴迷文学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说,我想写小说。
刘方圆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小说贼贱!写小说的人比麻雀还多!
她说,我看过你的小说,写城市新移民的,我一边看,一边哭。
刘方圆说,你是一只会哭的小麻雀。刘方圆一见漂亮的姑娘,就会说讨好的肉
麻的话。
她强调说,你的小说让我哭了。
刘方圆沾沾自喜。刘方圆对离婚情有独钟。刘方圆一写就和离婚有关,所以常
常有女读者给他写信。她也是喜欢刘方圆小说的读者。一刹那,刘方圆非常热爱文
学了。
她拿出一叠小说稿。刘方圆看见了,题目是:《母亲是条河》。
一缸浑浊的水,下了明矾,许多微生物积淀了。这是农村常见的情景,现在是
刘方圆的心情。女儿为母亲写的赞歌,母亲就是他梦魂牵萦的女人。刘方圆的面前
是文学青年,刘方圆是个成功的作家,应该适当地摆一些老师的功架。刘方圆拿过
稿子,说,先放着,我会认真对待看的。给刘方圆寄稿子的人不少,都想让刘方圆
向杂志社推荐,刘方圆都这么打发的。但刘方圆不能维持他的矜持了。稿子上是女
大学生的清秀隽永的字迹。刘方圆随手一翻,看到了他梦里的农村,永远的浑厚而
又灿烂。
“茫茫无际的棉田哟!此地的棉花茎矮、蕾多、朵大。夏去秋来,正是收棉的
好季节。绿叶枯黄了,紫茎爆裂了,蓬蓬勃勃的白朵儿却于苍老中显其本色,绵绵
不尽地在蔚蓝的天和褐黄的地中间铺撒开一层白云,那天圆地方的世界就如一只造
化的鸡尾酒杯,将层次分明的蓝白黄三色在日光的荡漾下焕发出醴酪的香醇和芳泽。
无数的棉农沉醉着,背负一个红彤彤的巨日,在微微隆起的棉垄里匍匐。世世代代
的劳作使他们选择了‘膝行’这种姿势。因为茎矮,膝行于采摘最为省力。于是他
们的膝盖就年年岁岁地从棉垄中碾过,碾碎了千千万万的膝盖和泥块。
“母亲在‘膝行’的乡亲中像一只蜗牛。母亲羸弱的身躯会在白花花的阳光下
猛烈地抽搐,那黑粗布大褂的背上渍满了皱折般的盐霜。母亲的血肉都被烈日晒化
成盐汗,留下这白碱似的盐霜。母亲常常晚上疼得背不能贴席,就赤裸着脊背。母
亲让小小的女儿搽一点菜油。母亲龟裂的脊背,浮皮儿涟漪似的翻卷。女儿的小手
轻轻的抚过,沙沙的,就像沙漠里细密干燥的风声。母亲一辈子都生活在一只密封
的泡菜坛子里,被苦咸的盐水浸泡成软塌塌的酱瓜。”
刘方圆不能卒读,又不能放下。刘方圆脆弱极了,泪如雨下。
母亲的河流从干涸的土地上穿过,逐渐细小,逐渐干枯。母亲的河流呀!母亲
是条河!
道瑾和珍宝结婚后,一年多不肯和珍宝同房。珍宝忍受着男人的耻辱,只想把
全部的生命换来道瑾的幸福。道瑾的眼泪像河流一样奔涌。道瑾说,珍宝,我找到
了世上最好的男人。道瑾和珍宝相濡以沫,有了儿子和女儿。儿子十岁时,得了脑
膜炎。
珍宝和道瑾访医问药,泪流成河。珍宝和道瑾怀抱夭折的生命,发誓一定要让
女儿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儿。珍宝到城里打工,扛水泥闪了腰,包工头一脚踹了
他。珍宝截瘫,道瑾对正在上中学的女儿说,我一定要送你上大学。女儿在大学里
成长,道瑾积攒着打工的每一分钱,供女儿读书。女儿大学毕业,道瑾还有一个心
愿,要让珍宝到城市来接受最好的治疗。道瑾要让珍宝站起来,一起走完人生的最
后一段路程。
母亲是条永远奔涌的河流。
刘方圆只有小说里的时间和空间。刘方圆在他的永生的河流里沐浴。波光熠熠
生辉,流水汹汹拍岸。刘方圆把脸紧紧地贴在蓝色的稿纸上。刘方圆已经很久没有
这种激动了。
她也在轻轻地抽泣。小说的扉页上告诉刘方圆,她叫宁宁。道瑾是南京人,宁
是南京的简称。她和珍宝一样,姓何。
何宁宁说,刘老师,我知道你会为我的母亲激动的。一个能为底层百姓呼唤的
作家,一定不会忘记世上最辛苦的母亲。
刘方圆抬起头,没有擦滚滚而下的泪珠。刘方圆的干枯的脸部皮肤,很需要有
这样的泪水来滋润。刘方圆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写底层生活出了名的作家。刘
方圆突然说,你也应该写写父亲。
何宁宁说,刘老师,我已经开始写了。父亲是座山。
刘方圆说,我呢?
何宁宁不解地看着他。
刘方圆说,我曾经是条河,是座山,现在变成一条阴沟了。
何宁宁说,不!刘老师,你是我敬重的作家。
刘方圆的声音穿过三十年的隧道,幽幽地降临在他现在的客厅里。刘方圆说,
你母亲结婚时,是很痛苦的。
何宁宁的声音从干爽的稻草上阵风似的吹过来,刘方圆嗅到了稻草里蕴蓄的甘
露和阳光的清香。何宁宁说,我母亲说,结婚的那个晚上,有几个城市的知青来闹
新房,一个小男生挺无赖的,扑进她的怀里,她一生气,把那个小男生的一顶帽子
摔到地上,那顶棉帽子的蓝色的,比月亮要蓝多了。那个小男生很生气,狠狠地踩
那顶美丽的帽子。
道瑾还记得那顶蓝帽子,何宁宁也记得。那顶蓝帽子戴在一个无赖的小男生的
脑袋上。刘方圆苦苦地笑了一声。刘方圆向何宁宁保证,他一定会让她的母亲的河
流奔腾在全国著名的文学杂志上。
刘方圆保证!刘方圆一定要让这条永不枯竭的河流滋润他的心田!刘方圆的目
光凝重而又明净。刘方圆投射到她的身上,经了过滤。刘方圆看见了十六岁的眼睛
里,流出琥珀色的泪珠;刘方圆看见了大他四岁的母亲撒向人间的挚爱,充盈着蓝
蓝的莹白的月光,晒向大地。刘方圆用透明的目光看见了何宁宁,美丽的月光铸造
的女儿,一滴水似的滚落到城市的水泥地上。
9
肖朝元这家伙,不该碰上的时候刘方圆老碰上他。
在一家著名的文学杂志社,刘方圆怀里揣着何宁宁的《母亲是条河》。刘方圆
一脚跨进主编办公室时,肖朝元亲热地叫,哥,今天我请你吃海鲜。他的热乎劲儿
可以打动任何人。刘方圆立即知道他昨天成功了。但是刘方圆不理解,主编不停地
给这家伙递烟添茶,比对他还客气。刘方圆知道主编一向对这家伙很鄙视,一照面
就说许多推脱的理由。这家伙在地摊文学上挣钱,还想在纯文学杂志上挣名,一篇
色色的稿子,在名和利之间转来转去。
这家伙昨天没拿到赞助,却鼓起如簧之舌拿到了广告。文学杂志不仅要政府补
贴,还得做广告发奖金。文学杂志越纯印数就越低,广告来源很枯竭。文学杂志鼓
励各方人士拉广告,予以高回扣的奖励。主编热情洋溢地说,朝元,我们现在特需
要你这样的广告作家。听了这话,刘方圆都为这家伙脸红,但他却像吃了十全大补
膏,眼睛不停地放电。
主编说,刘老师,今天你一定是不吝赐稿了。
多客气!刘方圆的小说稿杂志社很欢迎,说在俗与不俗之间,读者喜欢,领导
不反对。刘方圆说,主编,我的脑子枯了,很想榨点汁水出来,可是榨不出来。
肖朝元说,对,男人上了年纪,榨一回少一回了。
主编笑笑。作家们会说许多带色的笑话。去年刘方圆上哈尔滨开笔会,北方的
作家跟他说了三天三夜的“色话”,刘方圆笑得肚子抽筋。主编和刘方圆一样,听
多不怪。
刘方圆拿出《母亲是条河》。刘方圆郑重地说,这是他近年来看到的最凝重最
有力度最有厚度最有深度的纯文学作品。刘方圆他妈的这嘴脸,跟肖朝元在一起,
就会油腔滑调。这四个“最”字,应该很真实却被刘方圆说得很夸张。
肖朝元说,我知道,七十年代,文学青年,美丽的小姐。应该关心,应该关心。
我怎么碰不上热爱我作品的文学女青年?
主编说,你的作品?对,枕头文学的精品!被窝风起,吹倒男女无数。
真是绝妙好辞!但是主编把《母亲是条河》随手丢在一边,这使刘方圆很悲哀。
刘方圆不忍心它离开他怀抱之后被安置在阴暗的角落。刘方圆诚恳地说,主编,这
绝对是大气磅砣的扛鼎之作!我也写不出来的。绝对……。
主编说,现在新新人类的东西很受欢迎。不过不能玩崇高,不能玩深刻。读者
读什么?读作者的名气。没有名气,那就要有读者非常喜欢的东西。
刘方圆生气了,说,读者喜欢《蛋白质女孩》,《倚天屠龙刀》,你懂吗?
主编肯定地说,只要读者喜欢,我就一定要喜欢。杂志没印数,怎么办?
刘方圆在这家杂志社发了许多东西,和主编私交也不错。刘方圆想,就是跪下
磕头,也得让母亲的河流灌溉我们水泥的城市。刘方圆认真地说,主编,拜托了!
这比发我的东西还要重要!
肖朝元这家伙说,对,你找到文学小姐了,很重要。
肖朝元这家伙要请刘方圆和主编吃饭。主编说他要开审稿会,这家伙就拉刘方
圆去吃海鲜。跟这家伙,不吃白不吃!昨天刘方圆的引荐让他赚到不少钱呢!但刘
方圆心有旁骛。刘方圆想上母亲那儿。刘方圆想起了,他随着知青大军回城的时候,
那顶蓝色的帽子并没有丢掉。插队落户时,父亲亲自为他钉了个木箱,有一人高,
在乡下,他什么东西都往里一扔,包括那顶蓝色的帽子。它在箱子底下呆了好几年,
又随着箱子被运回来。母亲是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掉的。母亲一定在某个角落珍藏
着它。
刘方圆和肖朝元打的,到市郊结合部的一家饭店去。这家伙说,这家饭店花头
是浓的。
出租车快到饭店时,有一群女人围聚着。这家伙的眼睛可是放电,说,形迹可
疑的女人!女人们都和何宁宁差不多年纪,农村的土黑色渗透进她们过于裸露的皮
肉。这家伙接着说,你去问问,保险是一个地方的,姐姐带妹妹,嫂子带小姑子,
带表的姐妹一串连一串,干什么?集团经营,批发兼零卖。
这家伙一进饭店就如鱼得水,点了象鼻蚌和大青蟹,还叫了一瓶红酒。他给刘
方圆斟上红酒,说,这东西好,壮阳的。
他们在“壮阳”的鼓舞下,立即有声有色了。
刘方圆说,你这家伙,怎么不得爱滋病。
这家伙说,你。老土!小姐们都有健康证书的,绝对保险!
刘方圆说,你做牛郎去,一定是世界级的!
这家伙说,去你的!香港女人玩“淡水鸭”,玩死你!
刘方圆说,肖朝元,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整个地色情狂!
这家伙说,狂得好!狂出激情来,就是灵感。体验生活,没生活,哪来创作?
去年我上北方,按摩,全身按摩,不是按摩我的全身,是小姐用全身按摩我。一回
家,我立马就写出“亲密接触”的系列散文,卖了一块钱一个字。
刘方圆的想象力被这家伙鼓动起来了,全身立即像被按摩了,痒痒。刘方圆有
了坐立不安的表情。这家伙诡秘地笑了,说,吃饭可以请客,做这种事情就得自己
花钱。被“黑帽”抓住了,也得自己扛起来。这是规矩,你懂吗?
其实刘方圆什么都懂,但刘方圆装得什么都不懂。刘方圆和这家伙最大的区别
就在这里。
这家伙的脸跟酒一样红了,说,这饭店有暗房,挺稳妥的。刘方圆身体的某个
部位蠢蠢欲动。刘方圆和前妻分居了一年,离婚也有几个月了。刘方圆看被这家伙
称作“自我解放和自我慰藉”的色情碟片。市场上很多的,差不多每个VCD 地摊上
都有出售或出租。这家伙从来不看,他崇尚的是实干。刘方圆和他从来不装出正儿
八经的样子,骨子里都缺少正经的细胞。刘方圆的脑袋晕晕乎乎的。酒杯里有红色
的荡漾。刘方圆眼前出现了一条河,穿越焦糊糊的黄土地。《母亲是条河》。刘方
圆的醉醺醺的大脑皮层跃动了,有潋滟的波光和哗哗的水声。刘方圆想起来了,在
那条蚯蚓似的细长的河流里,刘方圆和许多农村的男人一样,脱光裤子洗澡。他们
齐刷刷地站成一条线,光屁股就像一道白色的带子。那时他们经常光屁股,却一点
都不色情。刘方圆看见有小姐朝我们走过来。肖朝元这家伙眼巴巴的。刘方圆说,
我上洗手间。刘方圆真的去小便,然后悄悄地到外面去打的。一会儿,这家伙的手
机就会找到刘方圆,骂刘方圆是自慰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只配自行解决。但刘方
圆想,何宁宁的小说告诉他,女人是怎样和道瑾一样的。他要在她的河流里徜徉,
徘徊,他重温十六岁的感受,那顶帽子被摔到地上的失落和哀痛。
刘方圆赶到母亲那儿。母亲昏昏沉沉地睡着。母亲血粘度高,身体一挨着沙发,
就会呼呼地睡着。母亲睡得挂满眼屎。刘方圆翻箱倒柜。母亲的眼睛艰巨地从眼屎
里绷来。母亲看见刘方圆,眼屎立即自行消失。母亲高兴得眼睛和嘴巴一样大。母
亲说,小弟,你找什么?刘方圆就是一百岁,母亲也叫他小弟。刘方圆说,妈妈,
一顶蓝色的帽子,你不会丢掉的。蓝色的帽子?母亲认真地想。母亲认真得脑子里
只有帽子的问题。但母亲永远也不会想起来。刘方圆的东西,母亲都想珍藏,但母
亲一珍藏就忘得干干净净。母亲珍藏的东西,刘方圆是永远也找不到的。刘方圆有
些懊丧,匆匆地到外面去买些糕点。刘方圆不经常来看母亲。刘方圆买了糕点,就
觉得尽了儿子的责任,问心无愧地离去。
刘方圆回到家里。刘方圆把酒气弄得满屋子都是。道瑾从她的小屋里出来,给
刘方圆洗脸,倒了茶水。刘方圆在床上迷糊。床很小。刘方圆把那张硕大无比的双
人床丢给前妻了。刘方圆常常在小床上会翻滚到地下,“噗”的一声,就像在梦里
发出呻吟。
刘方圆站在道瑾的小屋门口。道瑾不知道女儿来过,她一如既往地缝补着衣服。
刘方圆曾经对她说过,缝补过的衣服,在城市里已经绝迹。她还是默默地缝补。她
从来不和刘方圆争论。她在刘方圆的屋檐想向他低头,顺从得跟一直宠惯刘方圆的
老母亲一样。
道瑾是女人的河流,从三十年前的农村流淌到三十年后的城市,还是那样的水,
那样的波,只是平添了疲惫和苍凉。
10
杂志社采取三审的原则,从责编到编辑部主任,再到主编。刘方圆直接把《母
亲是条河》交给主编,想省去中间环节。但主编把稿子交给一个年轻的责编。刘方
圆天天找上门去,责编总是拖,开会啦,出差啦,家事啦。责编总算看好了,想退
稿,又碍着刘方圆的面子,勉强地签了意见,交给主任。刘方圆请主任和责编吃饭,
他们欣然赴宴。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吃菜,一边说,稿子写得不错,但现在不讨好,
更不会叫好,作者又是个无名小辈,杂志社很难发。刘方圆一个劲地说好话。他们
吃了刘方圆的嘴软,就建议删减。他们说,杂志是月刊,每期只发一两个中篇,《
母亲是条河》将近五万字,没版面。可以采用新写实的手法,把大段的描写农村景
色的语言删掉,用纯客观的记叙表现母亲的不幸。他们说,假如在两万字以内,他
们还可以争取。
真是混帐话!没有那些沉痛和浑厚,还有艺术吗?刘方圆差点把酒杯砸到他们
的脸上。但刘方圆忍着。主编还没有表态。主编在发稿的问题上一言九鼎。刘方圆
非常糊涂,现在到底什么是文学,倚门卖笑的婊子都快成文学主角了,肖朝元这样
的家伙都快领导文学新潮流了。弄一点哲理,弄一点爱情,弄一点伤感,弄一点富
贵,都可以上书店“经典收藏”的大书架了。操!
金小姐沉寂了几个星期,终于又露出冰山一角。金小姐问刘方圆,刘老师,剧
本考虑得怎么样了?刘方圆不经过大脑地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是人民币。
刘方圆知道金小姐一定是另找不花钱的“枪手”去了,可是这世界上,不要钱的
“枪手”比凤毛麟角还要少,所以她尽可能少花钱地和他打交道。
他们在电话里谈了个大概。有许多话当面不好说,电话里就看不到对方的脸皮,
自在多了。他们谈好了八千一集,三阶段付款,提纲费一万,初稿费四万,剧本通
过终审五万,余下的开机时付清。刘方圆再三提醒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答
应时老是吱吱唔唔的。这刘方圆不怕,不给钱就不给货,港台电视剧上多着呢,一
箱子白粉,一箱子钞票,两双手一推,两只箱子就匀速地滑向对方。金小姐一听说
交钱和交货,立即在货上下功夫,说提纲每集不能少于一千字,剧本每集不能少于
一万五千字。刘方圆恰倒好处地说,那好,八千一集,税后。金小姐弹簧似的说,
那一集要接近九千了。刘方圆暧昧地说,那就看你花头了。金小姐说,再说吧!
肖朝元这家伙一听说刘方圆要签约,马上找上门来,要刘方圆请客。刘方圆用
很难看的脸色对他说,提纲每集一千字,剧本每集一万五千字,钱还没拿到手,我
就得一个个地从脑袋里抠字,请什么客?这家伙哈哈大笑,说,字是以行计算的。
甲说,好!乙说,好什么?就是两行字。电脑写,五号字,一行四十,两行就是八
十,打字就跟印人民币一样。这家伙在这种事情上总会多余地好为人师,谁不知道?
刘方圆开始准备提纲。还没掏钱,金小姐就一个一个电话地指示,千篇一律地
告诫刘方圆,要煽情。金小姐生动形象地说,男人要撕心裂肺地哭,要下跪,女人
要阴惨惨地笑,要捶胸顿足,观众只要掉眼泪就成功!写小说得让读者哭不出,或
者欲哭无声;电视剧这玩意儿,闹不清!金小姐说,我看了提纲,哭一次,看了剧
本,哭五次,你就是个优秀的电视剧作者。她听不见刘方圆肚子里的闷笑。刘方圆
心里说,我一定会让你泪如雨下,泪流成河,总之,跟我干,你的眼泪一定要泛滥
成灾了!她最后再次告诫刘方圆,一定要天天看港台电视剧,看看港台是怎样煽情
的,是怎样无中生有的,是怎样紧张激烈的。刘方圆有许多许多催生眼泪的办法。
比如,有情人将成眷属,突然飞来横祸,美满姻缘转瞬成空;白发老母望儿眼穿,
等来的却是儿子进戒毒所的噩耗……金小姐和观众的眼泪都是廉价的。刘方圆的眼
泪也廉价。
何宁宁的作品倒让刘方圆落泪了,却没人喜欢。《母亲是条河》可以像榨油机
一样把人们的眼泪从心底榨出来!人们需要的是骗出来的眼泪,不需要榨出来的眼
泪。这真是文学的没落啊!
母亲的河流渐渐地在城市的沙漠里枯竭,何宁宁又给刘方圆搬来了父亲的山陵。
从现在起,刘方圆在心里叫她宁宁了。多亲切!
宁宁为了累积父亲的山陵,熬夜了。宁宁的眼圈像是涂了眼影膏,青黑的。
刘方圆颤巍巍地接过老厚的稿子,眼泪在《父亲是座山》的题目上游移。
“燠热在山坳里恣肆地鼓涌着躁动着,贪婪地吮吸着大山上的一切凉意和水汽,
赭红的山石发出丝丝声响。父亲光着脚板走上大山,只觉得蛰伏在大山里的烈日,
已憋不住劲儿,用一抹红霞渲染出一座轰轰烈烈的火焰山。销金烁银的霞光滞缓地
滚地精赤裸裸的岩石,包裹住他的血肉之躯。父亲的通红透亮的皮肉里蓬蓬勃勃地
涌动起男人的精气神儿。父亲甩动着胳膊腿,粗大的骨节里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
淡灰色的晨雾正在悄没声儿地遁走,空气里淡淡的湿润也归隐了。这时,雄鸡高亢
地鸣叫起来,嘹亮的雄性的声音摇曳着划过毛茸茸的山峦,像流星长长的莹白的尾
巴。父亲赤裸着上身,滚烫的胸脯里有一片金色的池塘。父亲正在焦灼不安地吮吸
着残存的雾汁,浑身的肌肉里鼓胀起一阵阵甜蜜的酸痛。他再也忍不住了,澎澎湃
湃的血液奔涌在周身,他从胸膛里发出‘噢噢’的呼唤。呼唤声一浪一浪地在大山
里翻滚回荡。”
宁宁睡着了,睡在刘方圆的身边,刘方圆的一张简易沙发上。宁宁的轻轻的鼾
声纯乎天籁,是月光下树影里沙沙的风声。刘方圆注视着她。她比她的父亲和母亲
都要美丽许多。刘方圆把他的一件全毛斜纹呢的大衣轻轻地盖在她身上。她的倩影
清流似的漱洗着刘方圆的灌满泥浆似的胸膛。
刘方圆的心灵无法离开《父亲是座山》。
珍宝常常说,大城市下放的知青,老是哭得眼肿鼻子青,我生来就是乡下人,
我跟谁哭去?我生来就是乡下人的命?珍宝和道瑾结婚的那一天起,就背上了一座
大山,沉沉的,涩涩的。珍宝充满着内疚,他对不起道瑾,他让道瑾受苦了。珍宝
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道瑾像城市人一样幸福。珍宝吃得下世上最大的苦难。珍宝最
不能忍受道瑾对他的冷漠。道瑾成为他真正的妻子时,珍宝泪流满面地对道瑾说,
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男人!儿子夭折,珍宝觉得自己太对不起道瑾了。珍宝用木棍
抽打自己,道瑾抱住他,说,你的命就是我的命!珍宝有个聪明漂亮的女儿。珍宝
发誓要让女儿上大学。珍宝到城市去打工,落下个截瘫。珍宝一次又一次地想死,
为了不连累最心爱的道瑾。道瑾说,要死要活,我们都在一块儿!道瑾到城市做保
姆,珍宝等着她。珍宝活着只是为了能和道瑾相互扶持,走出泥巴似的屋子,走上
莽莽苍苍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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