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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五


  因大出我们的意料而让我们乐不可支。接着事情发展得也非常正常,没有任何晴转多云和枝叶分杈的迹象──这样几个月过去,我们就放松了对日常的警惕忘记了牛文海舅舅对我们的临终遗嘱了。于是历史的惩罚接着就出现了。在我们放松一切的时候,我们所预料不到的灾难就来到了我们的身边:这时牛文海舅舅家开始出现神秘的意外死亡。这个时候“牛顺香”已经怀孕了。她没有像上一个“牛金香”一样随着小炉匠逃之夭夭,而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牛长富。也许是牛长富和牛长顺的差别,也许是“牛顺香”和“牛金香”的差别,也许是日和月的差别,也许是白天和黑夜的差别,牛长顺和“牛金香”最后鸡飞蛋打,牛长富和“牛顺香”生活的幸福美满。他们心平气和。他们相敬如宾。他们在日子面前是微笑,日子在他们面前是从容。谁说四连环的“换亲”因为复杂是失败的呢?谁说四连环在主义和思想上是激进的呢?如果说牛长顺和“牛金香”的实践对于过种主义和思想是一种反动的话,那么现在的牛长富和“牛顺香”的实践对于这种主义和思想就是一种证明。大好阳光,锦绣河山,朗朗乾坤,荡荡世界,可爱的1969年。每当我们看到牛长顺和他的老婆“牛顺香”幸福地一人拿着一个镰刀头从街里穿过的时候,我们差点都要忘记牛文海的临终遗嘱觉得他关于四连环的早期思想和主义已经完美无缺了。思想可以停止在这里了,再也不用发展于是哪里还能想到它的反动和会回过头来对大好的阳光和日月反咬一口呢?苦就苦着那些在家里没有“牛顺香”这样姐姐或妹妹的人,他们以后的人生还怎么交待和安排?本来牛文海舅舅创建的思想和主义是大家共有的,现在却因为你有姐姐或是妹妹就能受到这阳光的普照而我仅仅因为父母交配没有姐姐或妹妹就要一辈子躲在阴暗的角落。我们是幸福的一群我们又是失望的一群。在一些人笑的时候同时还有一些人在哭。我们这些没有姐姐或妹妹的苦人儿,世间的痛苦就将要展现在我们面前。甚至村里开始形成这样一种社会风气,有姐姐或妹妹的小捣子在我们中间就高人一等,没有姐姐或妹妹的小捣子就矮人一头。因为这标志着我们今后的不同人生呢。──但是,当那群高人一等和趾高气扬的小捣子在得意的时候,想没想到历史和生活的辩证法已经像进野兽一样扑到你们脚下了呢?当你们已经发展到生活的高峰和极限时,你们意没意识到生活马上就要折过头来反咬你们一口呢?当牛长富因为四连环已经成为我们心目中的大哥大时,他的生活马上就要出现灾难和开始走下坡路了呢?当我们只局限在牛文海舅舅的前期思想当这种思想的阳光普照到我们身上我们在那里尽情欢呼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就忘记了他思想的另一面也就是更重要的后期思想和临终遗嘱呢?我们是不是忘记了这后期思想和临终遗嘱恰恰是对他前期思想的否定和修正呢?我们知不知道这才是世界上伟人们思想的一个发展规律呢?──我们大意就大意在:

  在阳光普照的时候,我们往往忘记带一把雨伞

  当我们在注意一个伟人前期思想的时候,往往忘记了他后期对于前期的否定

  我们在上路的时候,往往忘记前人教导我们的一句话:饿不饿带干粮和冷不冷带衣裳

  ……

  这时牛长富本人也一直蒙在鼓里呢。他还在那里为自己的大哥大地位趾高气扬和沾沾自喜呢。他也和常人和过去的人一样,一下就陷入了固步自封的陷阱。他在那里尽情享受着牛文海前期思想的阳光和雨露,而忘记了他的临终遗嘱──像懒惰的蝈蝈一样爬在前期的叶子上一动也不动了。老婆都怀孕了,接着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大好阳光之下,他没有预料到彤云密布已经形成牛文海舅舅的后期思想像锐利的尖刀一样已经游到我们身边接着就要扎入我们的心脏。尽管我们在历史上曾经有过相同的遭遇,但是我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生活的辩证法开始卷土重来和反咬我们一口时,我们也习惯于按照过去的思路水来土屯和兵来将挡,而不知道事物的前期虽然都是重复的,但事物的后期每次都有创新让我们防不胜防。世界给我们带来的光明总是重复的,世界给我们带来的灾难却千差万别。当“牛顺香”来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按照“牛金香”灾难的思路去预防也仅仅想到她会不会跟着第二个小炉匠逃跑──看到她没有逃跑而怀了孕我们就感到万事大吉,而没有想到恰恰在这个时候,世界又花样翻新地让牛文海舅舅家出现了百年不遇的神秘死亡。仅仅在“牛顺香”怀孕两个月之后,仅仅是怀孕之后的一次肚子疼,牛长富用上次牛长顺和我一块接煤车用过的同一辆自行车载着“牛顺香”到镇上看病,她──也就是他──就遭到了灭顶之灾。──牛长富事后说,去看病的路上,两人路过一条小溪,穿过一趟桑柳趟子,边走还边说着相互安慰的话呢──多么温暖和可爱的新婚夫妻图呀。牛长富:

  “现在怎么样,肚子还疼得那么厉害吗?”

  “牛顺香”捂着自己的肚子:“好多了。别大惊小怪,不就是一个肚子疼吗?”

  牛长富:“这种肚子疼以前有过吗?”

  “牛顺香”的脸上突然有些羞红,“扑哧”一笑说:“当闺女的时候有过。”

  牛长富:“当闺女什么时候有过?”

  “牛顺香”:“那个时候有过。”

  牛长富:“出嫁以后还有过吗?”

  “牛顺香”:“出嫁以后还真没有过。”

  牛长富:“出嫁之后怎么就没有了?”

  “牛顺香”脸上又一阵飞红,朝牛长富背上打了一小拳头:“还不是让你……”

  牛长富事后说,当他听到这话的时候,他的下边甚至有些骚动了。多么和谐的一对男女呀。牛长富还不依不饶呢:“既然让我那个了,既然已经没有了,现在怎么又有了?”

  “牛顺香”:“还不是又让你……”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自行车来了个急转弯,两人只顾说话,“牛顺香”也是猝不及防,一下就从自行车上栽了下来,头一下就磕到地上的一块石头上,当时就磕出个脑溢血,立马就“格儿屁”和见了阎王。本来是因为肚子疼去看病,现在去见阎王却是因为脑溢血。历史的辩证法就是这样扭曲。事情发生得就是这么急速。牛长富事后在坟上痛哭道:

  “早知这样,我就不带你去看病了。”

  “肚子疼的时候我们还有说有笑,怎么摔下来就成了脑溢血呢?”

  “都怪我转弯太急。”

  “肚里还怀着我们的孩子呢。”“以后我平生最大的志愿,就是要消灭世界的急转弯!”

  ……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当我们看着进着坟墓的“牛顺香”和戴着白帽子在坟前痛哭的牛长富,我们才感到世界上阴风阵阵和这个世界的猝不及防。我们才感到只相信牛文海舅舅的前期思想在那里盲目地乐观对他的后期思想和临终遗嘱有了忽视是多么大意吃亏就在眼前。你不注意还真不行呢。你不跟着提高最后吃亏的就是你自己。但事情还没有完呢。世界给我们的预兆和警告还在继续发出。当我们在为“牛顺香”的突然死亡而瞠目结舌的时候,当我们还没有从同情牛长富的气氛中走出来时,让我们更加吃惊和猝不及防的是:牛长富也突然“格儿屁”和不见了。我们刚刚还能闻到他在坟头哭“牛顺香”,现在就该真正的牛顺香来哭他了。上次“牛顺香”得的是脑溢血,这次牛长富得的是羊羔疯。在“牛顺香”去世两个月之后,他正在地里像他爹一样铲草,突然就像着了魔症一样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身子像被剁了头的鸡一样在那里蹦跳,接着就恢复了平静,两腿一伸,完了。一切还是那么突如其来,就像他的媳妇“牛顺香”从自行车摔到地上得了脑溢血一样让我们猝不及防。我们刚刚还在吃惊世界的预告,接着晴空又打了一个霹雳。我们从小和牛长富在一起割草,也没见他犯过这个病呀?我们倒是见他高抬胳膊拿着镰刀头在街上匆匆走过,这能说是将来神秘死亡的一种预兆吗?──比这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当神秘死亡接二连三地降落到牛文海家族时,我们看到当初穿著红嫁衣在雪地上蓦然回首的16岁的牛顺香就开始在四个月中不断从另一个四连环的村庄回到我们的村子来哭她的接二连三死掉的亲人。先是她的爹爹牛文海,后是她的嫂子第二个“牛顺香”,接着就是她的哥哥牛长富。这个让我们接二连三替她伤感的姑娘。我们亲耳听到她趴在最后一座新坟上说出这样的名言:

  “在四个月里我死了三口亲人,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再逼我什么了!”

  ──这句话成了我们村庄以后违背诺言的借口和行动时常常要引用的话。

  “当第一个亲人死的时候我还伤心,等到第二个第三个死的时候,我的心已经麻木了。”

  ──这证明着她与我们的不同,她并不是猝不及防呢。

  “我已经是欲哭无泪了。”

  ──说明着她的决心。

  “如果是这样,不就证明四连环是彻底失败的吗?”

  ──是这样的。

  “如果是这样,不就证明俺爹前期的思想是错误的临终对我的遗嘱恰恰是正确的吗?不就证明历史的发展不幸被俺爹所言中了吗?”

  ──是这样的,孩子。

  “如果是这样──四连环是失败的,俺爹没有了,换过来的嫂子没有了,俺的哥哥没有了,我身上又带着一个避孕环──说起来我还是一个姑娘身,那么我还回那个素不相识的四连环的赵六的村庄干什么呢?”

  ──好,我们要听和要利用的就是这句话。当然一开始我们对这句话并没有觉察和觉醒,还是在我们村庄以小做大的政治家王喜加表哥听到这句话之后,马上像闻到腥风血雨之前的潮湿空气一样,像战争开始之前发现失踪一个士兵一样──发现:这是多么好的进攻由头和改天换地的借口呀。他的酒一下就醒了。本来牛文海、“牛顺香”和牛长富的死亡不管它们多么神秘对于这个世界也只是一个神秘,现在戴着避孕环出嫁的牛顺香的一番话却提醒了他──就使他们的死亡马上具有了新的意义这时神秘就不单是一个神秘而且还可以和牛文海的后期思想联系起来让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我们才认识到牛文海的前期思想对于我们的故乡只是一种实验他的对于前期思想的反动的后期思想对于世界才是一种拍板呢──这才是我们的既定方针和经受了实践检验的真理和箴言呢。──当我们的认识已经达到这样的高度时,他们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如果不是接二连三也没有这种气氛,就像”换亲”如果不是四连环而是一对一就显得有些单调和不成熟一样──就不是死亡而是上帝捎给我们王喜加表哥和我们村庄的一个口信和启示:他们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完全可以成为我们村庄违背诺言的一个借口。──这才是他们神秘死亡的真正意义呢。当他们的神秘死亡单独存在的时候,它们只是死亡;当它们和一种思想和启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它们才显示出神秘的特殊意义来了。16岁的牛顺香,这时就扮演了上帝的角色。本来我们的王喜加表哥在我们村庄的地位已经摇摇欲坠──长期的酒醉不醒,过于的漂浮和远离,已经使村庄人心不古和风雨飘摇,现在听到上帝的启示他的神经马上有一种兴奋接着就要不失时机地利用失踪的士兵发动一场民族战争来转移村庄和人民的视线。──不能说他没有在上帝的箴言中夹带了自己的私货,不能说他没有对牛文海舅舅的后期思想进行了阉割和篡改,但也正因为他这些私心杂念,也就引导我们的村庄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呀──这也是历史辩证法的一种呢。牛顺香,到头来你也被蒙在鼓里。──等王喜加表哥临终的时候──他思前想后和浮想连翩,这时突然欣慰和由衷地说:

  “我一生恐怕也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一辈子平安地送走了我的老婆,另一件就是受一个16岁姑娘的启示,领导村庄违背了我们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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