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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八


  我们接着会说:

  “村庄的第一座青砖到顶的瓦房,是由牛文海舅舅盖起来的……”

  这时我们就觉出了第一对于世界的重要性。牛文海舅舅在历史上的地位一下就超越了刘贺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同时他们对于世界的展现方式也十分不同呢。不管是老梁爷爷也好,刘贺江舅舅也好,还是王喜加表哥也好,他们地位的取得在于他们对我们的当面表演,他们用一次次的当面表演在我们心中加深着印象和窃取着位置,而我们的牛文海舅舅仅仅依靠他在庄稼棵子里和红薯毂辘面前的默默积累让我们毫无知觉;老梁爷爷刘贺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是用一种非人的方式在证明着自己,而牛文海舅舅恰恰反其道而行之,用一种突然爆发来反打日常的日积月累。或者反过来说,老梁爷爷们在内容上用的是日积月累,而牛文海舅舅在内容上用的却是突然爆发。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他就突如其来地在我们面前矗起了村庄历史上第一座青砖到顶的瓦房。他可真够贼胆包天的。他可真够卧薪尝胆的。他可真是蓄谋已久。说着说着他都让我们替他感到后怕了──如果你的卧薪尝胆因为一着不慎到头来落了空,那么你长年的默默积累和庄稼棵里的汗水不就付之东流了吗?你的红薯毂辘不就白吃了吗?老梁爷爷们是用一种血泪的提醒来告诉我们村庄的方向和政治,而牛文海舅舅却用一种物质的事实来告诉我们村庄的方式和未来。老梁爷爷们一辈子把心思都用到了别人身上,而牛文海舅舅一辈子集中精力在对付自己──你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在用一种与人无关的态度,来显示对我们的更加关心──但我们还执迷不悟认为你真是与我们无干呢。只有等瓦房以挑战的姿态矗立到我们面前时,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我们又从来没有分别过。你在庄稼棵里铲草的时候,我还得意洋洋骑着自行车从你身边穿过呢;当你吃着红薯毂辘的时候,我还以自己肚子里的粮食居高临下地看不起这一切呢。当牛文海舅舅腼腆地──我们终于有了一点自己的发现,那就是胸有大志和腹藏良谋的人,憨厚之中,往往还带一些腼腆──请我一块品尝他的红薯毂辘的时候──他是要拯救我一把将我也一块带入这大境界,而我因为自己的自高自大和自以为是再一次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历史终于出现爆发、奇迹和瓦房当然对于我们也就意味着是空白的时候,我们再追悔当时可就来不及了。当时我们认为红薯毂辘就是红薯毂辘,谁知道红薯毂辘之上还有漂浮呢?──当我们怀揣着粮食、山珍海味和煎炒煮炸出现在牛文海舅舅面前时,我们以为在庄稼棵子里流着纯粹的汗水的牛文海舅舅怀揣的仅仅:

  红薯毂辘

  水

  盐

  ……

  而不知道这些东西在他的体内已经发生了变化超越了我们的山珍海味和煎炒煮炸。物质和精神的演变在他身上发生着如此剧烈的变化,而我们身在其中还不自知到头来吃亏的就是我们自己了。量变就是这样达到质变的。腐朽就是这样化为神奇的。当我们遇到烈日和红薯毂辘的时候,我们往往不会像牛文海舅舅那样自身努力而在责备客观,我们往往不去要求自己而去要求别人,我们往往不对世界接受而在那里横加指责──虽然经过一番较量之后,最终的苦果我们还是得吞下去;但是这里就有主动和被动的区别。这就是我们不能和老梁爷爷和牛文海舅舅同日而语的原因。我们是一些大事做不来──像老梁爷爷那样,小事又不做──像牛文海舅舅那样──其实大事和小事都是殊途同归的大中有小和小中有大啊──的人呀。这就是我们一辈子碌碌无为和生活在别人的村庄里的根本原因。当牛文海舅舅青砖到顶的瓦房在我们的村庄像都市的摩天大楼一样矗立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虽然30年后看这瓦房盖得还是有些因陋就简和偷工减料,矗立起来的模样也有些古里古怪,墙上留着中国三四十年代土地主的楼房上常见的楼马门──我估计1969年吕桂花娘家的土楼就是这样;当我们走进屋子也可以发现梁檩并不那么整齐,砖头也不是全新还有些是从旧房上折下来的在废物利用──但是这些30年后暴露出来的缺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村庄历史上开始拥有第一个青砖到顶的瓦房──它就这么谁也没有商量地矗立到了我们面前。──在我们感到不解和愤怒的时候,我想当时的牛文海舅舅也就沈浸在一片欢乐和兴奋的海洋中了吧?当他一生的积累得到爆发他一生的阴谋终于得逞之后,他怎么能不抚今忆昔和百感交集呢?问题是他越是这样,越是增加了我们的痛苦呢:他靠着日常的积累就在历史上和老梁爷爷达到了同样的高度──他日常所做的这一切本来我们也可以做到,说不定我们做的比他还好,但是到头来我们碌碌一生什么也没做而让他断绝了我们的后路──这时我们想起人生更加没意义。并且这个时候牛文海舅舅也还原得跟我们一样肤浅──他的阴谋已经得逞,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隐瞒和顾及的了,他已经可以对我们的痛苦视而不见了──于是就更加增加了我们的痛苦──他像一个阴谋得逞的孩子在幼儿园兴奋地奔跑一样,开始在他新近落成的瓦房里跑来跑去。从他奔跑的幅度和甩动的手势,他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人生的极致──当然这是不是也在预示着他已经死到临头了呢?你怎么可以做出你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经做完了的样子从此再无事可做了呢?你怎么在上帝面前表现出至高无上的样子呢?──从这一点看,他的超拔还不够分量,他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他在忽视了我们的时候也忽视了上帝,于是他就要大祸临头也就不奇怪了。上帝,阿门,原谅我们这些胡涂无知而又自大自负的人吧。本来我们不该有任何私心杂念,我们想什么您都发笑;可是我们还是不断地在转动着我们的小脑筋,总觉得我们能逃过您的眼睛──但是到头来怎么样呢?亲爱的牛文海舅舅就是一例。──当然这也是我们不无嫉妒地把他和上帝联系在一起所得出来的结论。真要把他和上帝拿开,他对于我们又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上帝了。就是他像孩子一样在他的新房里乱跑,我们也觉得理所应当──在青砖到顶的瓦房面前,他是有资格这么做的。同时,一个50多岁的老汉,一下还原成了幼儿园的孩子,不也有些天真可爱吗?──当然这个时候他包藏的祸心也就暴露得更加明显了。当我们问他:“牛文海舅舅,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

  他像一个明星对着镜头那样说:“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我们问:“你接着还要干什么?祝你成功。”

  他:“我要干的都已经干完了。我已经成功了。”

  这就是死期就要到来的语言。我们又逗他:“你对村庄所做的贡献是不言而喻了。你觉得你在以后村庄历史的地位上,能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他可能是一时激动,也可以是一时的贼胆包天──就像某些人在大街上的色胆包天一样──他回答得竟像他的瓦房一样让我们瞠目结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爱的牛文海舅舅,这就是你的肤浅无知了。1969年的毛主席都不敢说这个话,你因为盖了一个破瓦房,怎么能这样气吞山河呢?──你怎么能用30年后一些张狂文人如小刘儿的口气呢?你不能就把自己的目光稍微放远一些吗?距离一近你觉得自己特别伟大,目光一远是不是就会还原自我一些呢?你可知道你头顶上还有一个上帝呢。这时连给他提问题本来是逗着他玩的我们都有些不服气了──当然我们不敢举上帝的例子,只是拿着我们生活中的榜样在追问他:

  “我们都知道在我们村庄的历史上,老梁爷爷也是一个富有创建的人──是他创立了我们的村庄,你现在说前无古人是不是也包括他呢?”

  这个时候牛文海舅舅倒是突然有些清醒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已经晚了,你这时意识到什么和不意识到什么已经如出一辙了;可能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接着的回答一方面有了理智,另一方面也有些有气无力:

  “当然,对于他我是十分尊敬的。”

  接着又为自己的有气无力和意识到什么而生他自己和我们的气,马上挑战似的又对刚才回击道:

  “就算我对他没有超越,起码我可以和他平起平坐吧?”

  这句话就有点像30年后白石头那些张狂朋友所说的话了──你已经恭维他是精英了,他还在那里不满地反问:

  “我已经在精英之上了吧?”

  牛文海舅舅,这时你可上了生活的当喽──你的憨厚和腼腆已经隐藏了那么多年,现在就不能再隐藏和延伸一会儿吗?──但是不能。我的那么多的朋友们。他们的失败并不在充满艰难的漫长的征途上,而是在瓦房已经建成的最后亮相上。──最后牛文海舅舅已经自我痴迷到这种程度,对于刚刚建成的青砖到顶的瓦房,他不但白天要围着它奔跑,就是到了夜里,也开始一圈圈围着它转──就像刚刚分到土地的农民一样,不但白天往地里跑,五更鸡叫,就开始推着小车往地里运粪或是堆雪──像得了夜游症和神经病。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又说,他最后的死到临头,也是这瓦房给害的呀。他毕生的积累和努力──烈日炎炎下的铲草和吃下几百吨红薯毂辘,最后也只是给自己掘了一个墓坑──如果他是在精英之上,最后他的打倒者和掘墓人也就只能剩下他自己了。

  牛文海舅舅患病在1969年的秋天。当秋叶飘落的时候,牛文海舅舅突然躺倒在刚刚盖起的青砖到顶、高大明亮的瓦房里。一开始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大祸临头,他以为这只是一般的感冒和发烧,半夜时分,还强撑着身子继续围着自己的房子转呢;白天还继续到庄稼棵子里去铲草呢;中午还照样不午休呢。担是后来不行了。硬撑的结果,是一次在转房的过程中突然摔倒,接着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吃饭也出了问题。红薯毂辘开始吞咽不下去了。放下红薯毂辘还原粮食,粮食也吃不下去了。嗓子也开始出现问题。拉到县城医院一检查,原来患了食道癌已经到了晚期了。已经病入膏肓了。再努力已经没有必要了。这就是苍天无眼──流氓们吃着山珍海味煎炒煮炸嗓子没有出什么问题,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吃着纯洁的粮食、水和盐最后又纯洁到红薯毂辘、水和盐的程度倒是嗓子出了毛病。那么多吃肉喝酒、杀人如麻的人放下屠刀立地就成了佛,坐在那里吃斋念佛、守身如玉的人忙忙碌碌也穷其一生。这就是人和佛的关系。这就是干净和肮脏的关系。这就是牛文海舅舅和我们的关系。这就是他以身殉道的结果。这时牛文海舅舅一个人躺在高高的新造的瓦房里眼望着天花板思前想后,这时补充他身体养分的就已经不是粮食、水和盐也不是红薯毂辘、水和盐了,而仅仅就是

  水

  想着想着他甚至有些伤感:“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和我做伴的也仅仅是水。”

  接着又自我解嘲地说:“这样也好,我就不用像白石头他娘舅一样,临死的时候再喊一句‘让我吃一口干的’了。”

  说完这个还笑了一笑。这时他倒露出憨厚的让我们感动的本相来了。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我们对牛文海舅舅还处在误会和不解的阶段呢。我们还在那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我们以为一切都已经解决了。瓦房已经到顶了。牛文海舅舅已经得了癌症了──一切都该结束了,戏该散场了,人该谢幕了,这个时候的他除了躺在瓦房里思前想后、解嘲和自嘲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了。但是我们再一次低估了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因为我们忘记了他的历史──他穷其狡黠的一生──于是我们就再一次上了他的当和误入了他的圈套。我们以为他身患绝症就一定是悲观的了。他躺在瓦房里除了想一想往事一定就不会有前瞻了。但是我们恰恰在一个重要的地方忽略了牛文海舅舅,那就是:牛文海舅舅说到底还是一个习惯于进行自我积累的精英,当他要自嘲和解脱的时候,他会露出一种憨厚;但是当他进入积累的时候,他依靠的却永远是前瞻呢;就像过去当他在烈日下铲草的时候,对得意洋洋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穿过的人是不会放在心上的这时他心上的是虚无飘渺的未来和瓦房最后这未来和瓦房就真的让他给实现了。他在某地的时候,他的心恰恰不在某地;他在目前的时候,他的心恰恰是在未来。因为我们忘记了历史又一次大意和忘形地抬高了自己而忽略了病中的他,于是到头来吃亏的仍然是我们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他的当。我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们倒是无可救药了。我们以为病中的他已经无可提防,他除了现实已经没有未来,他除了想一想食道癌和瓦房再也想不起别的东西了,谁知道就在我们不注意和对他稍微松懈的时候,他就开始在他的小女儿牛顺香身上打起主意来了。牛顺香从我们眼前回转过千百遍,怎么我们就没有想起这一点呢?──于是到了他将谜底揭开的时候就像当初瓦房突然矗立在我们面前一样让我们直想拿自己的手去打自己的脸。他又像上次在烈日下铲草一样,在一个我们最司空见惯的空档下了手。在我们眼睛都能看到的地方,恰恰是他最能够隐蔽行动的地方。他用的是灯下黑。他用的手法还是老一套。我们仅仅因为自己的懒惰和大意,就像当年我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穿过而对他的阴谋熟视无睹一样,对他在我们身边的行动和阴谋再一次视而不见让他轻易得了手。当他将自己的黑手俏俏伸向自己的女儿时,他倒有些暗自得意再一次对我们引而不发。只是到了他临终的最后时刻,他才和盘端出他最后的阴谋让我们大吃一惊和瞠目结舌,于是他给我们和村庄留下的最后挥洒和伏笔说起来比瓦房还要恢宏呢──有了这个手笔和伏笔,接着才有了我们村庄违背诺言的集体行动。这是一次比瓦房还要重大的举措。这才是他人生积累的最后亮相。以前纯洁的汗水和宏伟的瓦房,说起来还是这举措的一个伏笔呢。换言之,如果我们因为他在瓦房上的动作和阴谋还对他在历史上的地位有所怀疑觉得他不能和我们老梁爷爷相媲美的话,现在有了这个牛顺香的伏笔和后来我们村庄对于诺言的违背就使他以前说过的狂言瞻语变得恰如其分和天经地义──他与我们的老梁爷爷在历史上坐到一起不是这位置给他带来了荣誉而是他给这地位和已经坐在那位置上的人带来了荣誉、地位和新的活力呢。过去的位置本来是一潭死水,现在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绿水长流和四季常青了。当然,我们也能想象出当他躺在高大明亮的瓦房里正在感到绝望的时候──一切都要过去了,一切都要成为过眼云烟了──突然看到、想起、抓住小女儿牛顺香这棵稻草时的冲动和兴奋。有了这棵救命稻草,一下就使自己获得了新生。在新生就要到来的时候,瓦房和癌症也已经不算什么了。于是他又在那里秘密酝酿而让我们毫无察觉,只是到他临终的时候才给了我们最后一次打击和重创。他临死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嘲笑。我们在他的面前,就是一次次咬着钓饵的愚蠢的鱼儿。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他终于可以放心而去。他对这个世界不是没有交待。他预料到这些交待会一件件落到实处。如果说他生前的瓦房对于他还只是一种证明的话,那么他的临终遗嘱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控制。而这控制采取的方式又是多么有别于瓦房啊──如果说瓦房还有些虚张声势地话,那么这控制只不过是对世界和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女儿──说了一句轻轻的絮语──那就是:

  “妮儿,在你出嫁那一天,请你带上避孕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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