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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四


  “你们会让自己五岁的孩子五更天起床做饭吗?”

  她说得我们都有些惭愧了。但戏剧是不能这样反打和拖下去的,我们虽然对三姨有些同情,但是我们正色要求她将话题给绕回来:

  “三姨,赶紧念你正经的台词吧,虽然我们现在的孩子有些不懂事和生在福中不知福,但是他们还是不能代替你回到60年前。你还是不辞辛苦地自己回去吧,赶紧说你五岁的时候王老五一家是怎么压迫你的吧──就算你对五岁的往事只能记一个大概,但是这个大概对于我们的剧情也是十分重要的──是它使你成为了明星而不是其它──现在的孩子虽然不懂事,但他们也只是一些默默无闻的孩子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童星啊!”

  三姨想了想──觉得我们说的也有道理,这才善罢甘休,开始一个人独自迎着风回到60年前和在戏中进入了角色。但她在沉浸到自己的往事之前,又从月蓝棉袄里抽出一杆旱烟袋,点上火先让历史的云烟在自己脸前缭绕了一会儿──从舞台气氛讲这样做也无可无不可,于是导演和道具就没有阻止她剧情之外的抽烟──接着灯光才暗了,布景才转换了,舞台上成了60年前的三姨婆家。但等真到回忆往事的时候,三姨也才发现,刚才的谦虚还真不是虚与委蛇,现在对60年前的事情还真是只能记住上个大概。往事如烟。五岁的记忆力并不健全。她所能记得的和说出的就是:

  “记得当时到河边洗衣和砸冰,手指头冻得跟红萝卜似的,连衣服都抓不住──记得一次没抓住,俺婆婆的绑腿带子让水给冲走了,回到家里就挨了她一顿打!”

  是为洗衣。那么五更和锅台呢?

  “锅台?我只记得锅台特别高?我做饭洗碗,都得垫一个板凳;那锅特别大,光往里添水,我拿着水瓢能舀一身汗!”

  洗衣和做饭之外,还要干什么?

  “什么都干,一刻不让你消停──让你喂猪、喂鸡、到地里割草、到山上放羊、到荒地里拾粮食和到垃圾里捡吃食。到了晚上,还让我坐在公婆的纺车前给她搓棉花。有时我搓着搓着就在那里瞌睡和栽嘴儿,俺公婆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扎我的腮帮子!搓棉花搓到半夜,头刚刚挨上枕头,鸡就叫了,我又得爬起来给他们全家做饭──一天到晚,像个陀螺一样被别人抽着转!”

  平日挨打多吗?

  三姨听到这里,立马就脱下了浑身的衣服──后来在话剧审查时因为有裸露嫌疑在正式演出中被有关部门删掉了──:

  “看看,看看你三姨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肉?这全是我从五岁到25岁的岁月中落下的──现在天一阴,全身都疼。”

  ──但在话剧排练时我们还是看到了。浑身上下确实没有一块好肉。我们让她穿上衣服又问:都什么人打你?

  “什么人都可以打,从公婆到公公,从王老一到王老五,还有上边三个嫂子──不是说老嫂如母吗?狗屁,她们更是毒如蛇蝎──谁想打就打,谁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有时是因为我做错了事──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每一件事都做得不出差错吗?──55岁还做错事呢──他们打,有时我什么也没做错──是他们做错了──纯粹为了出气也打;更奇怪的是有时大家都没有做错事,单是某人看着我不顺眼也打。打我成了家常便饭。后来我甚至发现,打我已经不单是为了出气,简直成了他们全家找乐子的一个方式!”

  他们怎么打你?

  “打、扇、扎、扯、拧、掐、撕、拉、拽、拖、撞、挑、踢、踹、跺、扔、捆、吊、礅、骑、跨、摁……一直打到你昏迷和昏死!”

  这时我们就开始佩服我们的导演老胖娘舅了。他竟把我们的三姨放到这样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环境。但这还只是剧情展开的一种背景和前提呢。正是因为这种背景和前提,接着俺的三姨和老胖娘舅之间,就上演了特别富于动作性、特别煽情和动人的一幕──戏剧这时才真正开始了。──请观众试想,一个五岁的孩子处在这样一个人文环境,她怎么能够不想娘家呢?她怎么能不想念已经去世的那么风采动人和大家风度的娘呢?半年之前还生活在娘的身边,半年之后就开始寄人篱下过着没有一天不挨打受气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一个头呢?夜深人静和一个人在地里割草的时候,她怎么能不想念已经出嫁的大姐已经同样童养给别人的二姐和已经卖给别人的一岁的小妹妹呢?一个五岁的孩子随着冰冻的河流和五更的锅台和众人的打骂开始强迫性地提前成熟了。三姨说:

  “在地里割草的时候,我常常望着村东的路口,我在那里想:说不定哪天俺大姐就来看我了。”

  这个时候她甚至有些想念把她出卖和童养给别人的老胖娘舅了。她说:

  “我有时想,俺姐刚刚生了孩子不能来,俺二姐八岁不知道路,俺妹妹一岁不懂事,说不定俺哥哪天会来呢。”

  但是大姐没有来,她哥也没有来。终于有一天她憋不住了──如果再这样憋下去她就要爆炸了──这天下午她正在地里割草,割着割着,突然扔下手中的草筐和镰刀,一个人疯了一样开始向娘家村庄的方向跑去。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口气跑了30里──她竟没有迷向,可见历史和天地都为之感动了──当她气喘吁吁终于奔跑到自己村庄的时候,她说:

  “我当时记得很清楚,当我跑到娘家村头的时候,看着村里的地是亲的,看着村里的庄稼是亲的,看着鸡狗是亲的,看着土岗和听见声音都是亲的。”

  说到这里和演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就流下了泪。这确实是一个打动观众的关节。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导演就在场外或是台下轻轻地拍起了巴掌。但是当她到了娘家之后,“匡”地一声撞开了院门看到过去曾经欢乐和熟悉的一切时──还没容她喘口气和喝口水。既是导演又是演员的老胖娘舅就上场了。他看着三姨的出现第一个表情是楞在了那里。当三姨还在那里亲切和激动的时候,他倒奇怪地问:

  “你回来干什么?”

  三姨这时也楞住了。她以为自己通过奔跑已经找到了情感和温暖的源头,她以为当她出现在娘家的时候,她可以一头扑到哥哥怀里激动的哭道:

  “哥,熟悉的地方,温暖和回忆的地方,我可回来了。”

  哥哥也搂着她五岁的骨瘦如柴的小身子在那里像她一样哭:

  “妹妹,你可回来了。”

  “想死你哥了。”

  “你在外头受苦了。”

  “你还活着回来了。”

  ……

  接着就会给她提供一个机会和场合──让她将在婆家所受的一切委屈──从冰河到灶下,从割草放羊到夜里搓花,从拧到掐,从蹬到踹──将肚里的苦水一下倒个净──当你的苦水倒出来了,你的负担也就卸下了;接着贤良的嫂嫂再给你做一顿热饭──不用你上灶和垫着板凳往锅里下米,看着你在那里狼吞虎咽的吃;然后再给你铺一床温暖的被窝,让你早早上床睡觉再不用搓花。你想把这里当成你补充给养的宿营地,你需要补充亲情和温暖对身体进行修整,你已经酝酿好了情绪和感情,你等着这温暖和亲情铺天盖地向你扑来──但是戏剧不就讲究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吗?本来你是朝这个方向努力观众也和你一起做好了这方面的思想和情绪准备,但是戏剧的规律却要求我们不能这么做,戏剧需要的不是顺延而是陡转。这个时候你才感到艺术和生活对于你的扭曲。当一个骨瘦如柴的五岁孩子跑了30里──她在路上跑动的时候情绪是多么地投入呀,她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掌握着她跑动的幅度和方向,就像小鸟用尾巴来控制自己飞翔的方向一样。她以为自己已经是飞出笼中的鸟了。她张开自由和欢乐的翅膀现在终于见到熟悉和亲爱的家了──亲爱的猪狗和亲爱的哥嫂,她以为哥嫂就要给她提供一吐为快的场地和时间,给她提供热的饭和温暖的被窝──就是这些都不提供,起码会问一下她奔跑了30里是不是有些饿了和乏了──但是出乎三姨和我们意料的是,我们对于这期待的情绪原来是白酝酿了,哥哥并没有为她的到来而动容,反倒在那里板着脸有些奇怪的问:

  “你怎么回来了?”

  原来她只是从一个笼中飞到了另一个笼中的鸟,两只笼中都充满了荆棘。还没等她对哥哥的问话反映过来,哥接着又问:

  “是你自己偷跑回来的,还是你婆家点头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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