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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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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到了今天,中国河南省延津县王楼乡老庄村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民间传说──麻老六的一个非常普通和日常的屁,能从村东放到村西。我们的村庄有多长,麻老六表哥的屁就有多长;换言之,我们的村庄有多长?有麻老六表哥的屁那么长。没有麻老六表哥的世界,显得是多么地单薄和无聊呀。因为麻老六,我对东老庄的路之信表哥也有些崇拜。路之信表哥脸上也有些稀疏的麻点。路之信表哥现在还活着,他的一大风采是:村里死了人,全部由他来喊丧。那一腔腔洪亮的声音,响彻在整个村庄的角角落落。 “有客奠喽──” “烧张纸──” “谢客──” “送孝布一块──” …… 控制着整个场合,掌握着一种情绪,脸上憋红的麻点里,藏满了世界的风云。你是总统,你是首相,你是从古到今的第一哲人、贤人和圣人。后来我姥娘去世的时候,也是他站桩喊的丧。就是这么一个超拔的伟人,去年冬天我从村里穿过,突然发现他和蔼地和一群草木百姓──我的舅舅大爷们杂坐在一起袖着手蹲在街头晒太阳。为了他的这种平易和可亲,我突然对这场面格外感动。亲爱的人们,不把你们的历史真相揭穿给我们好吗?麻老六表哥,现在你安静地躺在了一片雪落的田野里。30年后我虽然想起的还是对你的崇拜,但历史的真相其实是:在1969年的西北萝卜地里,你已经被一个11岁的少年给埋葬了;和你一块下葬的,还有他那颗对世界充满希望的心。1969年秋天红日高照,我们村庄的男男女女都在西北地刨胡萝卜。虽然秋天的太阳已经不像夏天的烈日那么炎热,但是当你拿着铁耙子在地里刨上两个钟头之后,你的头上还是冒出了密麻的汗珠。刨萝卜的时候世界还很平静,你不时偷看一下麻老六表哥脸上的麻点;但是当大家休息的时候,世界突然在你面前坦露出它血淋淋的创面。它让你猝不及防。一开始你从远处看到一群成年男女扎成一堆在那里嘻笑──后来从这种嘻笑所引起的后果看,扎堆聊天原来就是改变世界格局的开始,于是从此我对茶馆里贴着“莫谈国事”和商店里贴着“不准扎堆聊天”的标语衷心拥护。一扎堆就非扎出问题不可。所以直到现在,我对所有的朋友们或是非亲非故的人站在一起和坐成一圈在那里聊天都从远处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我不知道接着世界上会出现什么轩然大波。我在世界上的恐惧,往往是从议论开始。议论你娘个球?如果1969的秋日一群挖萝卜的成年人不在那里扎堆,那将是一个多么温暖和平静的下午呀。终于,夕阳西下了,暮色起了,远处的村庄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在远处的苍茫中,传来了老牛的叫声和女人们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这个时候我们就该平心静气和心情愉快地收工了。收了工,大家洗一把手脸就可以吃饭了。吃完饭我们还可以点上一袋旱烟。一边吸着旱烟,一边就不能回想些往事吗?但是还没到收工的时候,我们还在萝卜地休息的空间,远处的扎堆聊天突然就变了性质,接着就给了一个11岁的少年当头一棒──他们用事实告诉他,多年来你对麻点的崇拜是多么地滑稽和荒诞。因为玩笑开着开着,几个男女突然将我的麻六嫂给捺到了地上,接着就将她的裤子给扒了下来──真没想到她的屁股还那么白,但是当一个成年女人的大白屁股中间还夹着一团阴毛这时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隔夜的油饼突然第一次展现在一个11岁少年面前的时候,给他目光和心理的感觉就是一阵烈日当头的晕眩和迷离。如果事情仅仅做到这里,这个少年晕眩之后还能把握自己,但是这群成年男女,接着又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胡萝卜,插在了她的屁股和两股之间。这就让这个少年对这个世界从晕眩到达了一种绝望的地步。过去在他的心里,成年女人的屁股是多么地神圣啊。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的屁股顷刻之间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殆尽。如果事情仅仅停留到这一步,这个少年对这个世界还残存着希望,但他接着看到,在这个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中,他所崇拜的麻老六和他脸上的麻点,就距事件的现场近在咫尺,但他一直对这种局面的持续没做出任何反应──整个过程他都看到了,但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甚至还对那些做出这恶作剧的成年人露出一丝讨好的微笑。历史的真相和人皮“唰”地一声就在我的面前给撕开了;血淋淋的创面,一下砸在我的脸上。我的愤怒和委屈,超过了现场的每一个人。麻老六脸上的麻点,开始在我心头的悬崖上一落千丈。我不是愤怒屁股和麻点,我是愤怒我的崇拜。我所崇拜的人呀,原来你在你们中间是这么地没有份量。就好象成年的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在他的朋友中间受到奚落一样。接踵而来的是,一场恶作剧过去,麻六嫂提上裤子,也没有对众人露出懊恼,一边在那里系着自己的裤带,一边像麻老六一样对众人露出讨好的笑容。世界在我面前一下就崩溃了。世界的血淋淋的真相难道就这样注定要在我人生的道路上一幕幕地被揭开和暴露吗?接着大家又平心静气刨萝卜,大家又变得心平气和──刚才的一幕顷刻间烟消云散,但是这时有谁知道,在萝卜地一隅,还暴露着一颗少年的血淋淋的心呢──事件消失,伤口并没有弥合。看着你们扒下的是麻六嫂的裤子,其实扒的就是这孩子的心呀。从此你让他怎么再去看那剔牙、放屁和麻点呢?世界已经在他面前出现了坍塌和偏差,你让他怎么将这错误的巨大的历史车轮给调整和转动过来呢?更大的问题还在于:这个沉重的车轮要调向何方呢?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这个少年闷闷不乐。当天收工回家,饭吃着吃着,他突然在那里无声地哭了起来,泪“啪嗒”“啪嗒”就滴到了饭碗里,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姥娘马上问:“白石头,你怎么呢?”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你身上不舒服了吗?”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是和谁打架了吗?”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是丢了东西了吗?”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奇怪:“那是为了什么?” 这个时候白石头一下子大放悲声。哭得那么伤心、忘我和绝望。家里人一下都楞住了。姥娘也受到了感动,也哭着上前抱他:“那个王八蛋欺负俺白石头了,我看石头哭得这么伤心。” 这时俺爹找到了原因,一下阻住俺姥娘: “不要理他,他是吃饭撑的!” …… 后来我和麻老六还有一次遭遇,就是学校放寒假生产队评工分的时候。这个时候我已经扭曲了世界和自我的关系。我已经变得无可无不可了。而这一切都是麻老六给我造成的。记得是一个月牙偏西的冬夜,村里所有的成年人都聚集到牛来发表哥家评工分。这个时候我看麻老六已经是一只灰老鼠了。由于以前的崇拜和后来的落差,由于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理,我这时看麻老六甚至比他本人的实际分量还要低。但我心里又是多么盼望出现奇迹呀,盼望他突然有一个成长一下高出其它成年人许多以证明我过去的崇拜还是正确的后来的改变和扭曲才是错误的。为了这个奇迹我愿意以牺牲我后来的成长和成熟为代价,让我还回到过去幼稚的还没有揭开生活画皮之前。我宁肯相信血淋淋的创面是虚假的或者是一个误会,麻老六脸上的麻点里,还放射着过去的让我崇拜的夺目的光辉──因为这牵涉到我一生的成长呢。随着我对麻老六崇拜的降低和扭曲,其它所有的成年人在我心头都开始一落千丈──我对世界悲观到了这种程度。但令我失望的是,在自报公议的评分过程中,随着一个个成年男人在那里理所当然地报出了村里的最高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是16分──为什么要定在16分呢?为什么不定到一个整数19分或是20分呢?是受过去中国秆秤和斤两定量16两的影响吗?──不但那些身强力壮的人在报着16分──那还是一个体力较量的年代呀──连村中的瘸子牛黑驴表哥──现在也已经作古了──也理所当然地报了16分。这时麻老六还没有站出来发言呢。随着报分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我的心开始“彭彭”地乱跳,最后紧张得上牙不时敲打着自己的下牙。剩下最后三四个人的时候,麻老六还没有发言。这时为了他能在心里存住气我还有些佩服他呢,说不定他早就胸有成竹才显出这种不卑不亢呢。这时我已经不要求他有什么出人头地的表现,别人16分他非说17分,你现在随着大流别人16分你也16分我就心满意足和达到我的目的了。我就可以在16分上自己再附加上一些理想恢复到血淋淋创面之前。终于,轮到麻老六发言了。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随着麻老六不慌不忙地站起──看他显出这样的大家风度,我一下就感到大喜过望──看来我过去对世界的看法还是正确的后来的扭曲仅仅是一个误会。看,他还在那里说调皮话呢。说: “我不着急。让你们先报,你们报完了我再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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