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震云 > 故乡面和花朵 | 上页 下页 | |
三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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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实际情况是,柏油路上那场自行车骑得并不愉快。青山绿水之下,你的屁股早已经被前梁给磨烂了还可以不说,问题是这场自行车骑完和青山绿水之后的后果,已经被三十年后的吕桂花和你给共同忽略了──你们只记得事情的前一半而忘了后一半──因为你们在相互的印象中是那么地不完整所以你们相互显得那么美丽。后来吕桂花说,一在电视上看到白石头,我就想起了我当新娘子时村里的孩子去与我嬉笑和打闹的时候;现在想想竟快30年了。──这时在白石头的记忆周围,30年前的庄稼也“刷刷”地长了起来。那时东地是一片蓖麻,南地是一片棉花,西地是一片金黄色的谷子和黄腾腾的油菜花,北地是一片黑森森的森林──虽然村庄周围从来没有过森林,但是事到如今,在30年后,它在我们的脑海里也是一片森林了。森林散发出多么充足的氧气呀──特别是在30年后当我们只身处在灰蒙蒙的都市天空之下。1996年,这个北方的中国都市入冬以来没有下过一场正经的雪,天是那样地干燥,空气是那样地污浊和逼人,让你呼吸起来都感到干噎;一冬无雪,整个城市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感冒。据说这次感冒的细菌1957年就已经灭绝;当这个细菌灭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出生,当它卷土重来的时候我们可给赶上了。30年前的1969年,那个时候怎么一到冬天就下雪呢?雪厚厚的有一人高,把黄瓜嘴家的草棚子都压塌了。我们用铁杴在自已家门前挑出一条条小路,在街上就连成了四通八达的战壕。这时我们往远处的天边看,就看到沿着厚厚的大雪,一个勒着红头巾的乡下姑娘在雪地上行走。她那鲜艳的红头巾,远远看去像一团烈火。于是这美丽的图画也在你的记忆中开始装点你那刀光剑影其实待雪化之后就是满地肮脏的马粪的故乡了──本来雪在白天已经停了,但是到了傍晚,一片一片的鹅毛大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天黑得比平日都早。这时屋里点着一盏蓖麻油灯,一家人蹲在地上,围着一闪一闪的灶火在”踢溜踢溜”地喝着白薯稀饭。没有烤馍片或是奶昔。也没有西兰花和法式牡蛎。一只手上边端着碗,下边的手窝里还夹着一块金黄的玉米面贴饼子,另一只手里单纯地拿着筷子,就着地上一个腌菜碗里的萝卜丝,一会儿就喝得满头大汗。这时还能听到雪粒打着窗户纸上的声音。这时你娘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冒着热气的大锅上抬起身子擦着头上的汗或者干脆就是头发上的汗──30年之后你甚至不敬地想,娘这个时候,从灶上扬起身子擦汗的样子还有些性感呢──问: “院子里的鸡窝给堵上了没有呢?” 爹这时也吃惊地从碗上抬起自己的头,被胡茬包围着的嘴张了张,也没回答;他有些犹疑,在这犹疑的过程中,他也就忽略了娘的性感了。他的注意力是那么简单和让人失望地顺着娘的思路一下就对准了世界上的鸡窝。他不知道除了鸡窝还应该想到雪、屋里一闪一闪的灶火、冒着蒸气的锅之上娘的美丽的身影──扬身擦汗的那一剎那的闪动和线迹──如同美丽的蝴蝶在天空中飞舞,他甚至连扬头看一看打在窗户纸上的雪粒的智能和余暇都没有了,他脑子中单纯地塞满了还是娘给他提供的鸡窝──你说世界上到处充满和堵塞了这样的男人,我们的村庄和故乡还能发展到哪里去呢?他们还能有什么想象力和创造性呢?作为他老人家的后代我们还能有什么继承和出息呢?就连他最后的回答也是我们早已预料到的,他在那里含糊地说:“好象是已经堵上了吧?” 还是好象。恐怕这一点也被当年的风韵的新娘──给我们开启了性的第一课的吕桂花──现在已经是膀大腰圆连身子都坐不下一坐下就喘气的中老年妇女──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提前患有老年痴呆症呢?──在我们的朋友中,提前患老年痴呆症的决不在少数──给遗忘了呢。──于是在她那提前老化的和胡涂的脑海里,只记着我骑着自行车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一闪而过而忽略了我们当时所处的成年背景了。我当时骑在自行车上旁若无人,但骑完自行车的后果又是那么地怵目惊心。也是好难消化呢。因为这个破烂的前梁上绑着棉袄的自行车并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少年时代的好朋友小刘儿借给我的。当我去到镇上南部的拖拉机站归还自行车的时候,我发现1969年的朋友因为这个自行车的借出已经遭受过他爹的拷打。他爹拷打他并不是因为他把自行车借给了人,以前他在同样的地点也将自行车借给过人,他爹就没有打他,而仅仅是因为他把自行车借给了我;他爹因为他把自行车借给我就拷打他并不是因为他爹和我有什么矛盾,而是因为他爹和同在拖拉机站工作的我爹在一次饭场的闲聊中,针对当时中共中央副主席林彪祖籍的归属──是湖北还是湖南?发生了争执结下了积怨,现在曲折地将对我爹和林彪的愤怒发泄到了我身上又把对我的愤怒发泄到了他的儿子身上──本来他爹是一个豪爽的人,平时还特别爱把自行车借人,现在因为一个人祖籍的无足轻重的归属,就把他几十年的努力和积累的形象毁与一旦。──当时的大人就是那么意气用事,其实他们谁也不认识林彪,湖北和湖南他们谁也没有去过。据说拷打的声音还格外的夸张,一下子就充满了拖拉机站的院子和响彻在整个镇子的南部──南方。 “你为什么将自行车借给他?” 接着“匡”地一记耳光。 ──当然,他这种拷打儿子的做法,比直接拷打我还让我感到威严、冰凉和痛入骨髓呢。虽然小刘儿在向我复述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有些夸张,他爹拷打他的时候,他一定会把责任一股脑的都推到我身上,一个耳光上来,他就会瘫在地上哭着说:“我并不想借给他,是他非要骑走的!” 他爹又“匡”地给了他一个脖儿拐:“他说要借你就借给他吗?他是你爹吗?” 这时他在那里哭着喊:“爹,别打我了,下次我再不将自行车借人了!” 由于他对爹的用意的歪曲,他爹又给了他一个巴掌。但小刘儿向我复述的时候,托起自己红肿的脸,却开始一言不发。我当时看着这脸,还没有从自行车上下来,就从自行车上瘫倒了。从此我不但见了自行车打颤,见了拖拉机也打颤──因为拖拉机站是在镇的南方,从此我还开始恐惧南方。还有林彪。虽然你1971年飞机爆炸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但是我在历史上曾经吃过你的挂落你知道吗? ──这种像褪色的旧胶片一样的往事,这种1969年的童年转少年的变声期真是馨竹难书呀。这和当时中国正在发生的文化大革命并没有什么联系。我们所以要把时间定在1969年,纯粹是因为那个时候是我们的变声期。我们只是觉得当时的大人,除了他们正常的修养之外,都有一种农民式的粗暴。1968年的春节刚过,我们一群处在变声期的小公鸡在村里投机主义地抓着春节的尾巴趁着春节的余味、余音和余下的气氛还没有完全消散又在那里兴高彩烈地玩起了炮仗。我的表哥秃老顶──也就十二三岁的孩子──这时玩炮仗玩出一根雷管。“轰”地一声响后我们并没有在意,秃老顶还为他这炮仗声音的格外嘹亮而在那里欢呼我们还有些嫉妒呢。但是接着我们意外地发现,他的一只小手开始往下“扑嗒”“扑嗒”地滴血了。接着我们又发现,这只小手的三根指头不见了。我们头脑“轰”地一声就跟着爆炸了。本来我们应该为刚才的嫉妒而有些幸灾乐祸,但是当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给吓傻以后,现在雷管崩了秃老顶的手就像崩了我们自己的手一样我们也开始束手无策。共同魂飞天外之后秃老顶忘了哭我们也忘了哭,但最后手到底还是长在秃老顶的手上呀,当他终于从麻木中──这个麻木不是头脑和神经的麻木而是掉下三个指头的手那巨大的疼痛所引起的麻木──开始感到一些微疼的时候,他突然想到接踵而来的就是那排山倒海一样的疼痛在这巨大的恐怖面前他还是可以吶喊的用自己的吶喊来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不是在那里和别人一同麻木──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愤怒这愤怒的一半是对这滴血的手──你怎么说没就没说滴血就滴血了──另一半是对只会跟他一同麻木的我们──于是突如其来地像狼嚎一样叫了起来。我们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公鸡,这时也才想起自己的责任,好象听到一声领唱一样,接着也一齐“哇”地一声加入这合唱的哭的轰鸣中。当然我们这种轰鸣并不是没有在世界上产生作用。秃老顶表哥的血也没有白流。从此它成了我们对一个固定年份的特殊记忆。30年后,只要你听到村庄里有人在叙述某件事要固定它的年份时说: “就是秃老顶崩手那一年。” 指的就是1969年。由于我们的合唱和轰鸣,当时整个村庄一下被震动了。记得它在事实上造成的效果就好象是我们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一齐被雷管给崩着、一齐都掉下三个手指一样──整个少年的手像森林一样举了起来──谁说我们的北地不是一片森林呢?──大家的手都在往地下滴血。村里所有的成年人都放下手中的牛套和正在琢磨的心思,开始排山倒海一样从村庄和生活的各个角落奔跑过来──这时应该有一种宏大的乐队合唱作为伴奏。但等他们把目光集中到秃老顶正一滴一滴往下滴血的手上时,他们也像我们孩子一样束手无策和鸦雀无声。于是我的秃老顶表哥,在一层一层的人群之中,在我们孩子的哭声和大人们的鸦雀无声之中,一动不动继续在那里像雕塑和后来的现代派行为艺术一样在那里滴血──我们的秃老顶表哥,在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这么引起人的注意成为人群的中心呢,于是这气氛也就更加烘托了他在世界上的重要性由于这种感觉的产生就更加像一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了。只有等到秃老顶的娘也就是我的三舅母从家里的灶台旁跑了过来他的爹爹也就是我的三舅刘老坡从正在刨毛根的田野里──那里是战地黄花呀──跑了过来之后,这种村庄的平衡和平静才给打破了。秃老顶的娘我的三舅母首先到场,她口中长着两根大黄牙,当她老人家看到这种严峻的事实之后,她除了被这严重的事实象我们一样震呆之外,由于想到对这事件还具有责无旁贷的处理责任,一下跳到了人圈的中央,首先没理秃老顶惨绝人寰的哭叫和少了三个指头的小手正在“扑嗒”“扑嗒”往下滴血──她从心理上首先绕开这事态严重的一面,而避重就轻地感到了一阵愤怒想起这严峻的事态给她带来的手足无措于是兜头向这事件的制造者和使作俑者秃老顶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操你亲娘,谁让你玩炮仗了?谁让你崩手了?” 这时秃老顶的爹我的三舅刘老坡也一身毛根地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三舅是一个瘌痢头,虽然刚才三舅母的话他并没有听见,但是好象两人事先已经商量好了和密谋好了一样,看着雕塑及正“扑嗒”“扑嗒”往下滴血的手,也兜头朝秃老顶脸上扇了一巴掌: “操你亲娘,谁让你玩炮仗了?谁让你崩手了?” 这就是我们的童年和少年。当然,后来我的秃老顶表哥还是被人给送到了镇上的医院。在送医院的过程中,我的爹爹刘花堂大出风头。我看到秃老顶在奔跑的架了车上一边躺在我爹爹的怀里──多么让我嫉妒,一边在那里扯着嗓子喊──这一喊喊出我们多少温暖的亲情呀,现在回想起来,它甚至一下把我和爹爹多年的矛盾和误会也给稀释和消解了──: “大爷,我是活不成了!” 又有些胆怯地问:“大爷,我的血不会流光吧?” 我爹一边叱呵怀中的孩子:“崩下三个手指头,就能够死人吗?” 一边叱呵前边拉架子车的人:“操你们亲娘,就不能再跑快一点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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