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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母亲从麦田里抱回来的时候,手上已露着白骨。我现在想起来,连你带着母亲去到几十里外一个乡村郎中那里看病,也是幸福和甜蜜的了。你们坐在东家的骡子拉着的轿车上,你们在飘着柳絮和油菜花的乡村土路上行驶。“娘,我们去哪里呢?”害怕看疮的母亲一遍又一遍担心地问。“我们去赶集。”你对怀中的女儿答,就好象我现在对我的女儿说话一样。这乡村土路上的大车,或许是走在麦花飘香的时节呢。姥娘,现在我明白了,你的去世一下使你告别了你的衰老,你一下在我的心中竟是这么地年轻。但是当我在你离去21天也就是今天凌晨第一次梦到你──自从你离去你没有让我梦到过你──的时候,为什么,你在我梦中,还是我们在分离之前你在病床上的情形和状态呢?从梦中醒过来我可就再睡不着了。这个时候冰盘一样的大月亮照到我的床前。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不管怎么说,姥娘,你的离去,还是使我一下子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依靠,世界上一下子就孤单单地剩下了我一个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姥娘,你的离去还是太不象话了。你事前怎么就没有跟我商量呢?你说走就走了。这不应该是你给我的信息。接着我就又梦到了你的复活。你躺在床上微笑地看着我。我还给你盖上了一床被子。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鸡叫时分可是城是哪里有鸡呢?你的离去使我在白天里也出现了空白和失去了意义。我和弟弟妹妹的电话,也一下子失去了内容。过去我的第一句问话就是你住在哪里,是住在乡下的乡村小院还是和我的父母一块住在县城?你的身体还好吗?如果是夏天,我不是还可以问一下今年你麦子的收成和你在田里或路边拾了几个麦个子吗?如果是秋季,给我留没留一把黄豆呢?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电话里因此就出现了一块空音。我们在故意聊着一些别的,但是聊着聊着,我们都出现了一种心痛和真的感到了世界的一种无可挽回。原来你在我们中间是一个枢纽。现在这种枢纽毁灭了,我们可就断线了。这还包括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电视要看的不就是一个天气预报吗?我要看看在你身边的天气。现在这种天气对于你已经是不重要了,那么电视和天气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当一个八岁的黑孩子第一次告别你的时候,从此他就知道了什么是天气。每当夜里下大雨的时候,这个黑孩子就再也睡不着了。姥娘低矮的草屋会不会漏雨呢?暴雨劈里啪拉地打在两个人的房子上。29年后,当你在雨水和泪水中已经咽气返回故土我们中间从此就隔着一道铁墙的时候,我望着窗外沥沥拉拉的雨丝,我就知道我从此不再有了天气。你冬天夜里纺棉花所带的那副八岁的黑孩子给你织的毛线手套呢?后来长大的孩子给你买的一根拐杖龙头嘴里的铁珠,今年怎么一下就失去了呢?一切都是预兆。但我的心在故意麻痹你看着黑孩子这样也就随同了他吧?今年春节回去,我怎么就没有和你在一起多呆两天呢?到你的晚年,我越来越发现了我的无能回力当然这种无能为力说到底也无非是一种自私和懒意罢了。当我发现你屋子的杂乱和人员的进进出出我竟无能为力。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你杂乱的床头的零碎和瓶子,归拢到一个纸盒子里罢了。我没有给你做大的事情,我也没有给你小的帮助。我知道姥娘你对离去是无所畏惧的除了你担心着我们,但是我要说的是你的过早的离去我是有重大责任的。我以我的熟视无睹作为刀子,割断了你和我们的联系、电话和电视,作为报应,现在世界以我的肝肠为琴弦,日日不断地回鸣着我对你的忏悔、温故和重新开始。

  还是让我再回想一下世界上的最后的12天吧。我的肝肠的琴弦说到底现在也如同一堆马粪了。你收割完的大地,现在终于不见你的身影而回荡着你的魂灵,我一遍一遍趟过你坟前的蒸腾的油菜花──怎么在你要离去的时候,你坟地的周围,开遍着一片一片的黄花呢?──再寻觅着你的时候,你分明就在我的身边和身后。你看着我的痛苦而无能为力。我知道,你对自己的离去从容镇定,但这个时候你心里一定是为我难受了。这是我最后要离开你看着你的遗像你流露出痛苦表情的另一个根由。你躺在棺木里的表情,倒是如同你生前的日常的表情──姥娘,在最后的12天里,我们并不是没有安静、温馨和欢乐。你在最后的日子里,还给了我们你已经恢复和已经好转而且眼看就要恢复如初的迹象。你恢复那天,你说你浑身轻松。到了晚上,吊针去掉了,药也不吃了,你躺在床上那个安详和笑容。我放心地轻松地端着茶杯在你面前走来走去。在你的面前,我和小弟还下了一盘象棋。你虽然不懂象棋,但你一直在关心着我们的棋局,看着你孩子们的表情。终于,我们推开了棋盘,你问:“谁输了?”──这是你问话的方式,你从来不在这个世界上关心谁赢了,你关心的是谁输了。我答:“我。”接着你就咧开嘴笑了。你把你床边的水果,推给我们吃。姥娘,我多么愿意这种安静和安慰的时光凝固到那里或者至少是再拖长一些。我甚至已经想到第二天要离开你了。你看我对你是多么地放心。但你接着怎么就又反复了呢?不就是一个感冒吗?但令我吃惊的是,这在反复面前,你也一直是从容镇定的。你似乎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无非中间用一个假相来骗骗我们是吗?如果真是这样姥娘,你可真让我无地自容。因为就是这种假相欺骗了我,让我的自私和懒意一下就增长了和迷糊了,一下就覆盖了我的意志。你的反复是在第三天的夜晚。这天夜里就是我值班呀。我明明知道你在那里又开始不舒服和异样了,我明明看到你在那里又喘了,但我以为又像以前那样很快就要过去了。我没有给你采取措施,我还吼了一句让你睡。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你真实的痛苦。但你这个时候在我面前显得是多么地听话呀。你也就是响应了我一声,忍着痛苦接着就睡了。你还说要喝一碗酸辣汤,其实我是忍不住自己的困意,我还找了一个“喝这汤接着又咳嗽”的理由,我没有给你做。你也是听话地响应了我一声,接着就又躺下来。半夜我被你的咳嗽声又惊醒了。我看着你将身子折起来在那里咳。你看着我还说:“躺着吧。”我就又真的躺下了。姥娘,就是因为我,给你耽误了宝贵的一夜的时间。从此你就再没有恢复过来。姥娘,你从八个月把我养大,没想到这个黑孩子,到头来倒成杀你的凶手了。姥娘,是我害了你──但你接着又是多么听我的话呀。虽然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你已经不让再在自己身上扎吊针了。你已经要拒绝自己和外部世界的信道了。谁说也没有用。你说得是那么地平静:“事情不是强着来的。”但这个时候只要我一到你的床头,我趴到你的耳边和脸上轻轻地说上一句:“姥娘,扎上吧。你要这么想,我们怎么办呢?”这个时候你看我一眼,就笑着又轻轻地点点头,就又让左手和右手分别都扎上了吊针。一昼夜一昼夜左右开弓的吊针,限制了你的自由。但你一声不响。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呀。当时我主要是抱着一种希望,在我谋害了你之后;你当时虽然已经明白了一切,但是你主要是为了安慰我和为了在这最后的日子里附和着你的孩子,你竟继续在忍受着多余的痛苦,姥娘,如果我早知道这样,我肯定不让再给你扎吊针。为了这个,我也应该狠狠扇自己几耳光。现在扇我耳光的人不是已经不多了吗,姥娘?你被我谋害了无话可说,最后你倒在了我的怀里。当我抱着被我谋害的我亲爱的姥娘的时候,我后悔这刀刃怎么没有转向自己呢?──姥娘,在最后的日子里,你对我的帮助从不拒绝。我连续几天值班,你从来不说什么。你不催我去睡。这与你病前的处事原则是相违背的。现在当你离去之后我再一次明白,这一切你还是为了我。你并不是无意的而是有意的,你无非是想让我以最后的体力,来消磨掉我后来的痛苦和悔意。但你想没想到姥娘,正是这样,才让我亲手害了你。姥娘,我们一块又把自己的钥匙给丢了。为什么我刚回去的时候没有让你去住医院呢?为什么心里总是抱着侥幸心理呢?为什么心就沉不下去和安定不下来呢?姥娘的事情、病情你仔细地想过和安排过吗?没有。虽然你的好转欺骗了我,但是姥娘,我还是没有把你的事情当成最重要的事情呀。不然结局不会是这样。是我潦草地结束了你的一生。姥娘,你可真是白疼了我。最后你以生命帮助和附和了我,可是姥娘,这个你从小养大的黑孩子,值得你这么做吗?你的离去虽然会在黑孩子面前出现一段空白,使他觉不出时光的流逝和意义,但是姥娘,你直到最后,还是和你的黑孩子一样错了。我们现在隔着一个世界,我不知道你在那个世界感到后悔了吗?当我们不能共同高兴也不能共同忏悔的时候,我们可就真的像探监的母亲隔着铁窗看服刑的儿子一样,你看着也就看着了,但你不能说世界上最平常也最温暖的一句话:孩子,跟我回家吧。姥娘,你的离去,可不就使我失去了最后和固有的立脚之地和家吗?当你越过蒸腾的油菜花离开我们和向我们走来的时候,我也就恍乎经历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乡村那个小院的院墙是去年才翻拆一新的。就像最后的12天你不拒绝我的帮助一样,最后的几年你也没有拒绝过我们。但在新的院墙起来院子也显得气象一新的不久,你却毫不犹豫地告别了这个小院。为了这个,我多么感谢去年的夏天呀,我和你在这气象一新到处飘满了枣花和枣树香味的院子里,共同生活了四五天。但我没有想到姥娘你走得这么快速,让我丝毫没有准备地你仍掉了让我失去了我们的小院。过去你不是不同意翻拆院墙吗?去年你怎么就同意了呢?既然你同意了,现在怎么又毫不商量地把它给扔掉了呢?姥娘,你不是这样的为人。你把你的孩子扔到了半路,接着你一个人就回了家。姥娘,在我八个月和八岁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做的。

  姥娘,你太不象话了!──这是我经过最后的相处之后,自发地从心里要给你说的第一句话。

  姥娘,对不起!──这是黑孩子经过一段时间的空白,对你和对他自己所要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当然,当他几十年之后再和你相会的时候,他还有其它许多话要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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