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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县官韩村民。历史上曾当过县官。过去他当县官时,也曾经贪污腐化过,现在退出了历史舞台,倒一下变得廉洁了;常对现在的官们,提出些不切实际的要求。过去他当县官时骑马,现在非让人家骑羊;过去他当县官时也搞过婚外恋,大敌当前,还利用职权抱着女地包天睡觉;现在开始大讲出席酒会、舞会和三陪的坏处,要大家廉洁自律;倒是和反腐倡廉的提倡不谋而合,于是又成了他旁征博引的一个理论根据。一开始县里的官们出于对他的尊敬还笑着唯唯应付他,后来看越招惹他越上杆子,一开始是三天提一回意见,后来变成了每小时提一回;一开始只管三陪,后来连人家和老婆一星期来几次他也计算,就显得有点过份了。于是不再理他。再去找人罗Dc,就让通信员把他给赶出来。这时的县官韩,望着县衙喟然长叹。真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于是他开始将满腹的牢骚和对现实的不满,用在了顺口溜的创作上。理着光头、穿著对襟黑棉袄、腰里缠着一条蓝布带、下边穿著一条大裆裤,在集市上走过,手里打着两块瓦,在那里给人唱莲花落。这时哪里还能看出他曾经当过县官?他倒开始与人民政府为敌。譬如他讽刺道:

  一个乡长五十万

  一个县长一百万

  左手掂着盒子炮

  右手掂着避孕套

  一顿饭一头牛

  屁股底下一座楼

  喝起酒三斤五斤不醉

  搞起女人三个五个不累

  …………

  他这么唱来唱去,唱得全县人民哭笑不得。也使县上的领导很为难。抓他进监狱他唱个小曲不够条件,让他在外边他四处乱窜。最后大家只好把他当成一条家里养的杂毛狗,现在老了,看它一辈子看门护院的辛苦,我们不好杀它就是了。但这条老狗,反过来又把这当成了倚老卖老的资本,把我们当成了软弱可欺,继续在那里编他的莲花落。这莲花落积得多了,久而久之,又开始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诗人,还要自费出两本诗集。他的这一举动,倒是气坏了欧洲教授刘全玉。对他内容的反动和低级趣味,刘全玉和故乡人民一样不屑一顾,只是在这形式上,未免和刘全玉在欧洲课堂上讲的《最后的离别》有似曾相识之处,这让刘教授受不了。刘教授气愤地说:诗歌的名声,就是让这些人给糟踏了。他那能叫诗吗?他写的那些东西,能和我的《最后的离别》相提并论吗?但令人可气的是,在人们的眼光里,他和我一样,反正都是个诗人;岂不知诗人和诗人之间,差别大着呢;诗和诗之间,差别也大着呢。就像球星和球员、明星和戏子、伟大作家和一般作者之间是有区别的一样。他写的那些破烂玩意,也就是用来一时解气,不会有任何流传价值;他顶多算个民间俚语和流言蜚语的收集者,我怎么能和这种人共同聚集在一杆诗歌的大旗下呢?羞煞我和我的先人。我明确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我无他,有他无我,要他要我,要顺口溜还是要《最后的离别》,你们自己选择吧!说到这里,刘教授用拐棍捣着地,从白镜片后鼓着金鱼眼睛,严肃地看着我们。弄得我们也有些惊惶失措。县官韩是我们的乡亲不错,但我们现在的县官都管他不住,我们能奈他何?老刘,就算了,咱们这个故乡,你发小时候,没有发迹的时候,不也在这里呆过?什么情况你知道;一条发了失心疯的杂毛老狗──老人,无聊编些莲花落,虽然违反了你们诗歌界的规矩,但我们也就是顺便听上两耳朵,怎么能和您的《最后的离别》相提并论呢?你倒是原谅他也罢。我们呢,今后也劝一劝他,不让他再继续创作和收集就是了;以前收集和创作的,也少唱少念就是了。这样好说歹说,才把刘教授给劝了回去。但县官韩并不以我们背后给他做了这么多工作才没有使他遭殃为念,依然我行我素,继续在创作和朗诵他的诗歌。浑身在集市上滚得越来越脏。最后把自己装扮成一副文人无德和魏晋的名士风度。吃一个面包,弄得浑身是渣;吃一顿饭,弄得衣裳前襟上汤汤水水的一片油污。吃过喝过,仍在那里编曲儿。这下我们就没办法了。他陷在他毫无希望的诗歌创造中不能自拔。这时我们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他只是作为一个老人堕落,我们可以不管不问;现在他由一个堕落老人,又堕落成了一个无聊文人,就该引起我们的注意了。老人堕落只是堕落个人,诗歌堕落可要影响一代人;虽然我们的祖先也有这种先例,混不成贵族,就堕落成了无聊文人,有的还堕落得特别好,特别伤心,由此写出了千古绝唱的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县官韩不是这种情况,他从贵族的队伍中堕落出来,不但堕落了人品,莲花落写的和收集的也不怎么样──俺姥爷刘全玉教授都说不好,难道还不应该定论吗?他能给我们孩子留下什么?于是我们准备给他来一个整体和理性评价,贴上一个固定的标签。今后我们看他,就不再从他这个人出发,而可以省心地从一个固定的概念出发,盖棺论定和一棒子打死,顶多在评价世界上另一个败类时,拿他做一个譬喻罢了──从此他成了一个干巴巴的概念和比喻,对于他活生生的人生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呢。他今后努力不努力都是白搭。他以变化开始,最后以我们给他一个不变化的概念和评价为终,最后把他从我们的生活中剔除。现时的官员听到这个建议也很兴奋,说:这样处理好,也是给社会除了一害呢。接着提出要求,评价和定论的时候,能不能简明扼要,用一两个字,最多不要超过三个字,不浪费那么多口舌──像他的莲花落一样,就把他盖棺论定,一棒打死──琅琅上口,才好普及;同时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到我们的工作得到了领导的重视,我们心情一时激动,就大包大搅地给应承下来。但真到总结和评价县官韩时,又让我们犯了愁。他这个人也不太好总结呢。他这个人看起来简单,其实翻翻他的花花肠子,他的历史也挺复杂呢。有了评价大家省心,但在评价的过程中,我们也颇费思量呢。“休辞辛苦。”欧洲教授刘全玉听说这件事,也从欧洲打来电报鼓励和要求我们。但我们评来评去,没有结果。不是低了,就是高了;不是深了,就是浅了;不是左了,就是右了;再不就是一切倒是全面了,但又面面俱到,超过了三个字,不符领导要求也不利于没文化的村民烂记于心;也有提炼出三个字的,但往往不是太雅,就是太下作,和关系扯到了一起──我们这些村民无所谓,但欧洲教授会怎么想呢?像女地包天那样的窈窕淑女,见面能不能叫出口呢?别人可以不考虑,但教授和淑女还是要考虑的,不然历史和故乡会发展到何处呢?最后绞尽脑汁,还是一无所获,大家只好精废力尽异口同声地说:“既然找不到合适的,那就先‘挂起来’吧。”这时大家又英雄所见略同地发现,这个无意之中的“挂起来”,用到县官韩身上,不是挺合适挺残酷和挺有排除感的嘛?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大家在粪堆旁的会议室里,都抚掌而笑,心情顿时轻松下来,准备向县上和欧洲报喜。但这时会议室前蹦过一只蛤蟆,又使事情起了变化。这只蛤蟆在大清朝和县官韩在县衙一起共过事,现在正好蹦过这里,听到众人的议论,落井下石地出了一个馊主意,说“挂起来”好是好,但毕竟有些主观色彩,这个主观不是县官韩,倒是参加会议的人了;还是不妥。大家刚刚松下的心,又被提了起来。大家想想,小哈蟆说得也有道理。正因为有道理,大家又把自己不能起出贴切名字的愤怒,转脸倾到小蛤蟆头上。你好象比我们聪明许多嘛。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呢?你是大聪明,还是小聪明?你看我们起的不妥,你起一个让我们看看。而且应该给他限制时间,就像老曹家的孩子自相残杀一样,从现在起,你走七步,把这个名字给起出来。如果能起出来,我们就佩服你;如果起不出来,可别怪我们不客气;我们踩破你一只蛤蟆,就像捻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以为揭破我们的愚蠢是那么简单的?你陷入我们的圈套了呢孩子。可怜这只小蛤蟆,蹦了几步,也是性命攸关,也是急中生智,他竟想出一个生动贴切的名字;他说,你们过去给县官韩起的名字所以不妥,皆是因为你们都太认真了,自作聪明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大家;你们一定要起出一个代表你们水平的名字,你们又把自己的水平想象得特别形而上,总是从哲学意义出发,就忽视了在生活中的感觉了。凡是从哲学意义上出发的艺术家,总以为自己对世界认识和把握得了如指掌,岂不知所谓认识和把握,在这个世界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和让我们始料不及。所以你们写出来的作品和起出的名字,都是概念化和挂起来的。世界上有永远不过时的概念吗?但我不是这样,我对待生活和艺术,从来不自作聪明,从来不从概念出发,我总是相信我的感觉;生活之树长青,感觉永远不会落后;我这样做看似没有自己的思想,其实这种没思想就是最大的思想。我觉得给一个退休的老人──老狗起一个外号,起就是了,还用什么思考和思索吗?不就是老韩吗?老韩那个样子不是从思想到外表一身脏嘛,这很简单,我们就叫他“脏人韩”好了;现成的名字在这里放着,为什么不用?他已经不是县官了,再叫“县官韩”确实有些不妥。说到这里,正好到了第七步。听了他的话,我们都似醍醐灌顶,一下见到了阳光。觉得这名字起得果然妥切。初看过于通俗和大众,但仔细琢磨,这外号用在县官韩身上,想起他目前的形象,又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呢。这几个字用到别人身上,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形容;但用到县官韩身上,就使这几个字的文本意义扩充到了最大限度。它使自己和承受的对方,都发出惊喜的呼叫。我们在起名字的时候,果然犯了一只蛤蟆所说的错误了。我们并不是没有这种水平,而是在运作上,有了思路上的偏差。正因为这一点,我们心里又特别不平衡。我们不能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把小蛤蟆起的这个名字给通过了,我们不能惊喜。这让领导和教授知道了会怎么想?于是面对小蛤蟆精心思考的结果,我们既不说话,也不表态;既不露出愤怒,也不露出惊喜。这样万众沉默的场面,别说放在一只蛤蟆身上,就是放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要发毛。果然,小蛤蟆心里开始打鼓,开始怀疑自己的正确性了。我说的也不妥吗?我说的也出了偏差吗?到了七步了吗?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果真要一个大皮靴踏破搓碎我吗?接着一个庞大的气身子(原来是一只气蛤蟆),现在缩小成一个像七星瓢虫那样的小身子,接着又变成了一只水中的小蝌蚪在那里向我们摇尾乞怜。人在危险的时候,都愿意回到子宫中去呀,都愿意摆出幼小时候的姿态呀。看到他这样,我们心里才得到一些满足和平衡,这才承认了他对县官韩的说法,撤销了我们的“挂起来”,换成了“脏人韩”。但在我们上报的文件中,并没说“脏人韩”是小蛤蟆的发明,而说成是我们集体智能的结晶。小蛤蟆看到自己已经有了生存的希望,在众人眼前活下来已是命大,早已忘记自己的人权、自由、发明和创造了。我们不追究他,他也就不敢追究我们了。县领导对这名字倒很赞赏,说“脏人韩”好,一下子就从身份上和我们区分开了。欧洲教授对这名字却大不以为然,说什么“脏人韩”,干脆叫“睁眼瞎”算了,有这名字箍着,今后就难以写诗了。但教授鞭长莫及,县里既然定下来了,县官韩也就成为“脏人韩”了。大家已经叫开了。脏人韩对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持极力反对的态度。他老人家也是长期不当政,文件看不到,信息不灵和不通,对世界的发展和新生事物的产生,都处于茫然和潜意识中的抵触状态,一听说一帮搞关系的人要回到故乡,他就以为是回来了一批妓女和妓男,他一身脏地在集上说:这不是给已经贪污腐化的官僚,又提供一个犯罪的土壤吗?接着又要编曲,唬得众人一哄而散。老人家现在坐在会议桌前,还摇着头长吁短叹。为了发泄自己的愤怒,开始一把一把往下摘自己的粘鼻涕,接着毫不犹豫地抹在了久违的公家的会议桌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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