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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可是不行啊,你是我外甥,你是我乡亲,你是我一千多年的好朋友,咱们在曹丞相的时代,就一块在猪蛋的新军里摸爬滚打;后来又有大槐树下的千里迁徙,风雪迷漫,我们身上长满了冻疮和癣疥,谁心疼过我们呢?一想到这些,现在天也新地也新,我就不忍心你徘徊在歧路和天的尽头。我的外甥,你就不能让你舅为你少操一点心吗?想想过去,想想现在,你捧着碗吃饭的时候,你对得起谁呢?人非草目,孰能无情?如果换了我,我一定是一边吃饭,眼泪“唰唰”地就流到了碗里。我吃的是饭吗?我吃的是自己悔恨的泪。但你不是这样。你吃的还是米。事到如今,你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我伤心就伤心在这一点。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为什么只当浪子不成金呢?──哎,这句话也把它当成歌词怎么样?我再一次发现,我如果从事你们艺术,早已经大放光芒了。

  你看,正在工作和教训人,灵感又“唰唰”地涌出来,别说整天专门干这一行一辈子当这只鸟吃这碗饭了。我考虑这两句歌词用信天游曲调或用意大利美声唱出来都会不错,都能将那种既恨又爱恨铁不成钢的缱绻又无奈的情绪用声音和曲调的变化完整无缺地表达出来。当然,要告诉演员,在唱这首歌时,心中抒发的对象一定不能想着是你这种人;如果想着是你这样的人,再是好演员也唱不出情绪;要想着是一个失恋又失足的情人,与她(如果是女演员演唱,就想着是他)分了手,心中又放不下;没分手之前,倒觉得她(他)罄竹难书;一与她(他)分手,走了的马大,去了的妻贤,全忘记了她过去怎样因为馊豆腐与你闹得人仰马翻,天天你脸上被她抓成血道道,就记得她在床上给你的为数不多的也是为了她自己彻底痛快的几次小意;人是多么健忘啊,人是多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啊。你去监狱里探望她(他),隔着铁栅栏看着她(他),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何必跟小刘儿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呢?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你就是不听,看看,现在明白了吧?你为什么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见黄河不死心呢?”这时音乐起,过门,前奏,开始意大利唱法,就像帕瓦罗蒂;或者就是信天游,就像韩起祥:

  浪子回头金不换

  你为什么只当浪子不成金呢?

  ……

  想象着赶毛驴上山。你的毛毛眼妹妹被别人夺走了,情绪也是一样的。这些也就不说了。你跟我在一起,所受的启发总是多方面的。我不明白的是,你在艺人圈子里混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容易混出个头脸的地方,我业余时间想一想,都能成为大腕,你怎么直到现在,还靠你孬舅提携、骗不了别人靠骗你孬舅过日子呢?我的一些朋友,毕生从事政治,当然他们不写歌词了,他们见我写了,老孬写歌在前头,他们就不写了;他们业余时间写些小诗,跟我一样,也不见他们怎么在意,就那么写出来,也成了伟大的诗篇,成了诗歌的楷模,发行几百万册,你们在行的人,也个个击节称赞;而你们像虫子一样毕生从事这么一个事情,蚂蚁啃骨头,土里刨食,怎么还个个搞得掉皮掉毛、蓬头垢面、上边顶着一个大秃瓢呢?你们不觉得有些夸张吗?

  文学和艺术,是一个天才的事业,搞不了就别搞,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去到街上捡驴屎也可以嘛,何必搞得这么辛苦和紧张呢?有人拿着枪在后边逼着你吗?正视自己,才能正视别人和世界,是这个道理吧?外甥,好好读书,然后才能正视你的错误。刚才所说的你的一切错误的根源和本质,就是一个:不像我那样随时随地地读书。过去古代的圣人和贤者,曲不离口,书不离手,骑在毛驴身上还读书,你占我毛驴这么多天,只知道骑着毛驴四处行骗,哪里知道她身上还可以读书?历代伟人都说读书有三个好地方,驴上,厕上,床上。这三个地方你读过书吗?我想是没有。我却在这三个地方,像做其它事情一样,一个也没拉下。

  我为什么能当秘书长?全赖这三个地方。当然它的意义就不仅限于读书上了。我实话告诉你,这次所以能及时发现你的错误,识别你的阴谋,没有让丽晶时代广场跟着你的错误导向继续往前滑行,没有使世界上大多数人陷入水深水热之中,没有使同性关系者借你的阴谋把我打倒,使我大江大海都过了,也没有在这阴沟里翻船,葬身于鱼腹,现在重新与你算帐,剥夺你骑驴的权力,得到这样一个翻身和扬眉吐气的机会,跟我这次又把读书和床联系在一起大有关系。你知道我当时处在一种什么情况下,是在一种什么心情下把两种毫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历史屡次证明,能够把两种不同事情联系到一起的人,就是了不得和惹不得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

  ──当时你孬妗正在床上与我打架。她的两颗巨峰葡萄压着我,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个女人一与人生气,就用她的两颗大葡萄压人,你说可怕不可怕?这都是你的好主意,给我招来的灾祸,当时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同性关系是一个多么大的人生难题,它牵涉到你是拒绝世界上一半人还是接纳这一半人的大事,你怎么能掉以轻心呢?你怎么能说一句“研究研究”就像解决世界上其它问题一样来解决这个难题呢?你说完这句话骑着驴走了,留下我回到家中卧室与谁研究?不还是得面对你孬妗?她是个好研究的人吗?一抬腿走遍世界,它是雪白如玉。但有一利必有一弊,它也不像柴禾妞的腿那么好对付的。

  你不一定能制服得了它,你不一定能使它满足。我就不一定次次能使它满足,何况你和瞎鹿之类?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想些什么,但我也明确告诉你们,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跟她在一起,她的心还在发野,要搞同性关系──她搞的同时,还想把这种罪名加到我头上,你说她有多恶毒?──何况你们?她双跨骑在我身上,用她两颗大无比的葡萄压着我问:

  “你还研究不研究了?别以为你在广场一下子把我打懵了,我回到家里就想不过来了。你不是要研究吗?我们今天就在床上研究吧。”

  我的外甥,我就这样生生地被葡萄压得喘不过气来。平时欢乐的时候,这葡萄也挺好玩,可一到这时候,它可就变成了太行、王屋两座大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现在在我的脑袋和身子之上。就这样,她还显不解气,又把她的屁股也压了上来。像一个温暖的高压阀。她可千万不要开闸,一开闸,所有的良田、庄稼、房屋、牛羊,顷刻间都有灭顶之灾。边压边说:

  “你说,给我们家园不给?给我们批地皮不批?你要不答应,我今天和你没完!”

  然后把电话听筒递到了我手上:

  “快给土地部门打电话!不打我就让葡萄憋死你,让屁股开闸。我不信憋死淹死一个秘书长,比在另一方面憋死一个世界名模,会在世界上引起更大的震动。憋死像我一样的世界名模,世界上就不会产生第二个,几百年之间都是空白;而少你一个像土鳖一样的秘书长,世界上只会更加现代和发达;死了一个秘书长,会有无数人欢呼雀跃,这老孬,可死了,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这个世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秘书长;这外世界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像我这样的世界名模;你可世界再找一找,还能找出这样的大腿、屁股和葡萄吗?刘老孬,我以前年轻不懂事,瞎了眼嫁给你这样不懂人生和趣味的人;自嫁了你,我在人生得趣方面受了多少委屈。

  现在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来找我,我何不乐得跟他们走?何况这些朋友你也睁眼看一看,哪一个不是各方面的像我一样的一缺就是空白的世界级大腕?我们在一起才是同类,我们在一起才气味相投;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没有爱情的异性关系简直就是法西斯。刘老孬,你还我青春!我从娘家初嫁给你的时候,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这些年来,你把我蹂躏成什么模样了?该还我自由了,小子,担心你吃黑枣!不行我就去组织黑社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行把王八蛋‘挖个坑埋了你’!看我做不出来!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

  她就这么有节奏地喊叫着。一边喊一边摇晃着她的身子。令人可恼的是,这时窗外闻风而动,一帮同性关系者又赶过来声援,打着旗子,在外边和着你孬妗的声音,一蹦一跳地在那里喊:

  “打电话,打电话!……”

  你让我怎么办?这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你只用了四个字,广场上的同性关系者是被你制服了,他们懵了头,转了向,一下不知所措,只好在那里偃旗息鼓;现在像割了一茬的韭菜一样,又在我窗前冒了出来。在广场上还有成千上万的围观的群众,群众虽然大部分不明真相,但大部分群众眼睛又是雪亮的;我身在群众之中,胆子还壮一些,在那里同性关系者毕竟是少数,群众是多数;现在呢?窗里窗外都是同性关系者,受孤立受逼迫的就我一个人──因为你出的这馊主意,使我一下由优势变成了劣势。

  ──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上,替什么人说话,搞什么阴谋,不是昭然若揭了吗?我现在甚至怀疑,你是不是也是搞你那个并不成功的艺术搞的,自己不成功,就开始追随现代派、后现代、前卫和先锋,也赶时髦而不是发自内心、肤浅地而不是深刻地背着你姥娘你舅舅你家里人偷偷摸摸地搞起了同性关系呢?小心我告诉你姥娘,你放学回家她抽你!世上别的人你不怕,你还不怕你姥娘吗?我当秘书长都怕她,你一个小文人如何敢不怕?我们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说清楚,那就是在你姥娘面前,在我们家院子的大枣树下。说起这些乡土乡情,我真不想整天跟这些妖魔鬼怪呆在一起了,娘,我要回家──哎,你说这句话作为一首歌曲的主题词怎么样?又是一首漂亮的曲子。

  娘,我要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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