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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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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站起,举目环视,仿佛天生不善表达,拙于舌,笨于口,所以不得不字斟句酌似地说——“艺术家和商界人士,看来是相互太缺乏沟通和了解的两类人。艺术家一向自命清高,不大瞧得起商业人士的。往往还错误地认为,无商不奸。比如我这一位艺术家,一向仅在书上、报刊上、广播里、电视里,才读到过听到过‘儒商’的说法。而儒商究竟儒在哪儿,以前无缘结识,也就不甚了了。现三生有幸与‘金鼎集团’的老总合作了一次。没合作不敢说,一合作方知道——世上真有儒商的呀!他就是一位真正的儒商嘛!儒在何处呢?儒就儒在,他不是为了家族而创基立业啊;他不是为了一己而聚敛财富啊;要非说他就是为了家族也未尝不可,那么那个家族的概念,在他这个人的心目中是很大的,大到是我们整个的省份。他是以一颗无限热爱家乡的赤子之心,将金鼎休闲度假村作为一份礼物,奉献给所有家乡人民的啊!儒商之聚敛财富,乃为天下之人也!在他们身上,具体而又充分地体现着仁者爱人的思想。是的,我所认识的、了解的这个度假村的产权人和法人代表,正是这样的一位儒商。我能与之合作,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老雕塑家发言时,一片肃静。因为人们真的都想听听,一位本省艺术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是如何评价金鼎休闲度假村以及它的主人的。在场的相当一部分人,之前并没听说过老板的尊姓大名。对于在此地出现了一座如此占尽良好地利风水的度假村这一件事,之前也没获得过什么资讯,是受到邀请光临以后才大开眼界的。它的始作俑者,显然不是那种名声在外、凡事喜欢预先炒作的人,而肯定是一个脚踏实地、不张不扬、喜欢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将事情一举做成的人…… 许多人在参观时,心里便已这么想着了。听了老雕塑家的即席发言,觉得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看法。而人若觉得自己的看法被别人对某事某人的评价印证了,通常都是会暗暗产生一点儿小得意的。大抵如此。 老雕塑家的发言结束时,那些人鼓掌鼓得最起劲儿。 奉承的话和金钱,一是功夫,一是刃器。 奉承之言是功夫,不是《功夫》一片里周星驰的如来神掌什么的;不是房租婆的“狮吼功”;不是武林第一高手怪模异样的蛤蟆功;甚至也不是隐姓埋名屈人檐下的三位义士那一类招招式式携带着威力的硬功夫,而有点儿像房租伯的柔软之功,有点儿像那两名江湖杀手的琴魔功,很难反击很难招架的。 金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刃器。自古以来,无坚不摧。世界虽然已经发展到了导弹的时代,但单挑独斗地对付一个一个的人,导弹那是派不上什么实际的用场的。即使用得特高明,也只不过能将一个人炸得无影无踪,却绝对不能将一个人的嘴心甘情愿地变成为自己的口碑。 六十好几的老雕塑家,活到那一天为止,所收的最大一笔酬金,乃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付给的。那一笔酬金,比他以前曾获之全部酬金的总和的两倍还要多。如许可观之数额,将确保他安度晚年,不必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四处探听挣钱的机会了;更不必逮不着那种机会就唉声叹气,一旦逮着了就得全力以赴辛苦表现了。 而这一点,决定了他要么干脆不出席。但那对于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首先,干脆不来他就说服不了他自己。毕竟倾注了他一大番心血啊。不来,怎么能听得到别人们的评点呀!艺术家都在乎听到别人们的当面评点呀。要么,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任谁提醒任谁暗示都不开尊口。那样做,多让身旁的女郎感到没面子下不来台呀!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位女郎,使人家尴尬于心何忍呢?而既得起身说几句什么话,不拣付给自己一大笔酬金的人听着顺耳的话说,那也未免太不识趣太煞风景太不近情理了。煞主人的风景,还不等于是煞自己的风景吗?干吗非要煞主人的也煞自己的风景呢?再者说了,人家主人,不是先已在发言中说了不少自己爱听的话了么?…… 老雕塑家的头脑之中既有以上想法,他的话就不能不是那么样的一番话了。 事实是,他被安排坐在主桌,是在老板的周密部署之内的事。老板安排自己漂亮的秘书坐在他身旁,也是出于总体部署的需要。老雕塑家自以为相当了解老板了,那仅证明老雕塑家毕竟还是挺单纯的。老板之了解雕塑家,判断只要自己的秘书莺声细语地一提醒,他必不至于拒绝发言;判断他一旦开口,必将说些什么,心里倒是十分有数,十拿九稳的。 果不其然。 老板先发制人的奉承功夫;老板已深刺入老雕塑家命穴的金钱刃器;再加上老板部署的美人之计,那一时刻一并在老雕塑家身上产生预期的良好反应了。 现而今,谁还愿听些个官员们评价私家老板呢?那不是都快成了某些官员热衷于赶场似的一种工作内容了么?他们的身份地位他们的话语,往往是暗地里有了出场价的呀。他们所言,都是要前思后想顾虑多多反复掂量的呀。既要对得起各自的身价,又要说得圆通,不留任何把柄——那样的话还有意思么?何况,大领导们参加完剪彩仪式都借故而去了,留下奉陪到底的只不过是些半大不小的角色了。说也罢,不说也罢,无非这么一种场合之下的四平八稳的套话,样板话,有什么可听的呢? 他们的发言,老板基本没往耳朵里入一句。那会儿他东夹一筷子西夹一筷子吃东西来着。他秘书直劲儿朝他丢眼色,他装没瞧见,置之不理,照吃他的。要说当老板也够不易的,方方面面来了那么许多人,都是按嘉宾贵客的身分请来的,有的必定还得亲自出马当面恳请或一次次打电话叮嘱。不应酬到了,失了礼节,下次再有事相请,人家还理你那个茬吗?大概他也是真饿了,所以得空儿往嘴里胡乱塞点儿。 等老雕塑家发言时,无需秘书女郎再朝他丢眼色,他放下筷子,自觉地不夹什么往嘴里塞了。他那样子,听得很扭捏,听得浑身不自在似的,仿佛一个顶不喜欢听别人当众而且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好话的低调君子。他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几次想要站起,夺过老雕塑家手中的话筒,将话题引向别处。但那是假装的。他装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别人们,连同桌的人们也看不出他那是装的。这证明他装模作样的功底也是相当深厚的。要说一个人都没看出他那是装的不符合实际情况,还是有一个人心知肚明的。仅仅一个人,便是他的秘书郑岚。她和他之间,那是心领神会的。女郎即看出来了,女郎就不失大雅地及时予以配合。每当他似乎听得忍不住了要站起来了,女郎就扯他一下。她一扯他,他就又坐了下去。女郎扯他的动作不是太大。众目睽睽,动作太大了,别人们看着,就会觉得那不像秘书所为了。却也不是太小,动作太小了别人看不到,又会怀疑到老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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