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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她破口大骂:“王八蛋!他撒谎!想不到他跟我也来这套!我非报复他不可!……”

  她那张本就不耐看的脸,不但更加不好看了;而且,变得丑陋极了……

  斯时,一架客机从城市上空掠过。

  这是一架在本市离港飞往南方某市的客机。由于是大年三十儿这个日子,半数左右的座位空着。头等舱里,只有两位乘客。一位是本省的省委书记刘思毅,另一位是他的秘书小莫。头等舱的空姐预先已得知省委书记将乘此架班机,服务自是更加殷勤。反正空座不少,小莫便也沾了省委书记的光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头等舱。

  几分钟后,刘思毅望着地面问小莫:“那是什么?”

  小莫欠身也望了一眼,肯定地说:“一片灯光。”

  刘思毅说:“我当然知道那是一片灯光。我指的是灯光之间那些忽高忽低、不断变幻着形状的东西。”

  小莫又欠身望了一眼,更加肯定地说:“也包括那些东西。除了是灯光,不可能再是别的。”

  刘思毅批评道:“你别动不动就这么武断好不好?我虽然怀疑那根本不是灯光,但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就不敢肯定地说那并不是一片灯光。我记得有位名人为自己写过两句座右铭——轻易不要怀疑别人的怀疑是不正确的;轻易不要肯定自己的看法不是不正确的……”

  他边说边掏出眼镜戴上了。

  小莫则嘟哝:“如果我记不清究竟是哪一位名人说过或写过什么话,我就不会动不动说有位名人怎么说怎么写的。”

  他随手拿起一册航空杂志,不再理刘思毅了。

  专为头等舱服务的空姐正在机舱前门那儿准备饮料。当秘书的居然敢跟省委书记斗嘴,这超乎她的常识,听了觉得怪好笑的。

  她轻轻走入头等舱,一边向二人递送饮料一边以仲裁的口吻说:“那确实不是灯光。”

  刘思毅就用胳膊肘碰了小莫一下,又板着脸问:“听到了吗?”

  “爱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小莫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料空姐又说:“那是喷泉。”

  闻听此言,二人的目光同时望向了空姐秀丽的脸,全都不胜惊讶。

  “不会吧?这可是在冬季,在北方……”

  刘思毅又变成了否定论之否定论者。

  空姐微微笑道:“确实是喷泉。我们正从金鼎休闲度假村上空飞过。它的地下有温泉。冬季里的喷泉,是它独一无二的景观。”

  是什么都不会觉得奇怪而又大为奇怪起来的小莫忍不住问:“它的老板叫王启兆是吧?”

  空姐说:“是的。他是我们省最具儒商气质的儒商。一个人就构成了我们省商企界的一种儒商现象。”

  她引以为荣。

  刘思毅忽然忆起,省委副书记赵慧芝有次曾委婉地建议他,要安排时间去金鼎休闲度假村视察一番,听听它的主人的汇报,对本省的民营企业家体现体现关怀……

  空姐离开后,刘思毅低语:“记着,咱们过完春节回来以后,你要提醒我早日前去认识认识那位王……王什么来着?”

  小莫说:“王启兆。放心,慧芝书记也叮嘱过我同样的话了。”

  小莫说完,掏出笔,在杂志的白边上写下了“王启兆”三个字。

  刘思毅默记着,引颈回瞰,却已看不到那些绚丽的灯光和那些被灯光照射得同样绚丽的喷泉了……

  然而满夜空开放着五彩缤纷的簇簇礼花了。

  在那一片没有被禁令限制的夜空上,终于“也显现出了将到新年的气象”。礼花无声地绘画着梦幻般的天空,与鲁迅笔下那八十余年前的小小鲁镇的天空相比,等于是将美术大师的杰作与儿童在纸片上的胡乱涂鸦同日而语……

  从近代到当代的八十余年的时间在中国地面上造成的变化,其巨大远远超出从一个一千年的古代到另一个一千年的古代的变迁。

  “沧海桑田”一词,其实用以形容现代了的中国的发展进程才尤为恰当。

  而飞机转眼间高升于万米,穿过了夜的云层——什么度假村,什么灯光,什么温泉也罢喷泉也罢是温泉的喷泉也罢,以及礼花,以及什么旧历的年底的迹象,如过眼烟云,皆不可见了。

  刘思毅将身子坐正,往后一靠,陷入沉思……

  当金鼎休闲度假村的上空绽放着绚丽多彩的簇簇礼花时,八里以外的县城里,市公安局的庆功会和春节联欢会刚刚结束。庆功会原本是要在阳历年的年底召开的。由于年底会议多,一拖再拖,就没能赶在年底开成,于是决定和春节联欢会一并开了。春节联欢会,公安局每年照例是开的,本着节俭的精神,也不请歌星演员助兴捧场,仅自己的同志们唱唱歌,出几个节目,集体热闹一二小时而已。也是加强干群关系的方式,成为传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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