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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乔守义看着儿子和小乔乔睡在一起的亲爱劲儿,不禁想到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心头疮疤一般的失败婚姻。像今天普遍的自己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家长,巴望儿子替自己圆了大学梦似的,他巴望早一天从儿子身上看到一场甜蜜爱情和美满婚姻的发生与实现。是的,这是他留恋人世的一个理由。而乔乔却还这么小;儿子已经二十二岁了;而自己感到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即使乔乔也是一个可以做人妻子的大姑娘了,若要做他儿子的妻子,那也要由人来道破当年那一个秘密呀!由谁来道破呢?由外人吗?那对于乔乔的心灵的后果是不可想像的。一个从小被父兄的双份爱心浸泡着长大的姑娘,一旦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亲父亲,自己的“大哥哥”不是亲哥哥,自己身世的真相原来是一个弃婴,又让她如何能平静地对待那一种现实呢?由儿子来道破吗?打死儿子,儿子也不肯那么做的。由自己?自己不知该怎么道破啊。面对家中快乐天使般的乔乔,他会不忍道破的啊……唉,唉,自己这是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若等乔乔到了可以结婚的法定年龄,儿子都三十三岁了!以自己的身体情况而论,是怎么也活不到那么一天的了。可如果自己早早的死了,儿子和别一个女人结了婚,那做嫂嫂的女人对乔乔不好,并且在儿子耳边搬弄些乔乔的是非,挑拨离间,结果使儿子对乔乔也……他不敢细想下去了。世上哪一个女子又适合做儿子的妻子并且不管他的命运怎样都会始终如一地爱他呢?别看儿子目前在某些个城里人眼中是个虽无地位却有点儿小名气的人物似的,在农民们眼中其实接近着是个“不务正业”的农村青年啊。农民农民,那还是要以务农为本以土地为根的呀。曾有好心人对他说:“老村长,你只乔祺一个儿子,你得替他的将来操点儿心呀。现在整天背着个乐器盒子往城市里跑,也能替家里挣点儿现钱花,还不是个愁。将来咋办?年龄一天天长大了,不是城市里人也不再像农民,庄稼活儿一样拿不起来,怕是连个媳妇都讨不上了呀。正经农户人家的女儿,谁肯嫁他?难道嫁了他以后,整天跟着他到城里沿街卖唱吗?……”

  乔守义毕竟不是一般个农民,而是三十几前年回乡务农的高中毕业生。在当年,高中毕业那就等于中国次高级的知识分子。所以他明白,对于农民的后代,城市里能往好了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远比固守几亩土地多得多。无论那是多么高产的几亩土地。而农民的儿子的双手,一旦也能够使几件乐器发出美妙的音响,并由而获得城市里人的青睐,命运再怎么差,那也不至于比双手握一辈子锄把差到哪儿去。

  他一点儿都不担心儿子将来的活路。

  他常想的是这么一个问题——除了可爱的乔乔,这世上再难有另外一个女子适合做他儿子的妻子了。

  他真希望乔乔能一年长两岁,而儿子的年龄暂时停止在二十二岁上。

  果而能这样,儿子和乔乔,他们将会成为多么幸福的一对儿小夫妻啊!分享着他们的幸福,自己兴许能多活几年吧?……

  然而,就在那一年冬天,癌症吸去了乔守义最后的一些生命力。

  当日干冷干冷的,炕前聚了许多村人,一个个都在抹眼泪。乔祺蹲着,双手紧握父亲的一只手。二十二岁的青年,平时以为自己是个男子汉了,而一旦即将失去父亲,就又变成了一个大孩子。他泪流满面,不断用他的前额撞着木炕沿。即将失去父亲的悲痛和恐慌,使他那会儿心里都没有了妹妹的存在。

  而乔乔,被挡在人们的后边,难以靠近父亲,面对墙角,也已哭得泪人儿似的。

  乔守义那会儿又昏迷过去了一阵。

  “躲开,你们躲开!让我看到我爸!让我看到我爸!……”

  乔乔突然大声哭喊起来,拼命往两旁推开人们,不顾一切地突破着人墙……

  人们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纷纷闪开。

  乔乔一到炕前,穿着鞋就爬上了炕;接着就扑抱在乔守义身上,搂住他头,和父亲脸贴脸,一边哭一边大声说:“爸,爸,你睁开眼看看我呀,我是你的乔乔!爸你别死!我怕你死,我不让你死呀爸!……”

  也许,死神那时刻动了一下恻隐之心,乔守义竟被她的哭喊声从弥留之际唤醒过来。

  他忽然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他的双眼变得异常明亮。

  他眼神定定地将乔乔的泪脸儿看了几秒钟,随之将目光望向了村人们。并且,他那只被儿子的双手紧握着的手,已病得瘦骨嶙峋的手,企图从儿子的双手中挣脱出来。

  乔祺不解其意地放开了父亲的手。

  乔守义居然凭着最后的一股生命力,将手举到了自己胸前。他望着村人们,用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

  接着,他用两根手指,试图从自己的上衣兜里取出什么。然而这种努力没有成功。他的双眼迅速变得黯淡无光,缓缓地,心有不甘而又无可奈何地闭上了。任乔祺和乔乔再怎么放声大哭,再怎么喊叫他,也不睁开一下了……

  所有在场的村人们,全明白乔守义临死前指自己的嘴是什么意思。在他们看来,那是他向村人们所暗示的最后的请求;也可以被认为是最后的告诫。甚至,还意味着是一种无言的咒语。

  这使坡底村人每一想起乔守义临终前望着他们的那种定定的目光,无不心生畏怵。

  以后十余年中,全村大人,无敢在背后私议乔家兄妹二人关系者。乔乔的身世,被他们不约而同地、集体地、长久地保密着。而乔乔扑抱在临终前的乔守义身上恸哭失声的情形,许多村人是亲眼目睹了的。并未亲眼所见的,后来亦听人描述了。他们都特别感动于乔乔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对乔守义的真情实爱。虽然并非父女,真情胜似父女。村里还有那亲生的大小儿女,父母死时不悲不痛不掉一滴眼泪的呢。他们那一种自愿保密的默契,并不全由于畏怵,一半也是由于感动,以及心底里的善良。

  乔守义临终前想从上衣兜里掏出的是一封信,写给儿子的。是用从乔乔的作文本上扯下来的两页方格纸写的。几行硬笔书法般颇耐欣赏的字体,证明着他写时意念的郑重和庄重;亦证明文化教育在一个农民早期人生中所打下的优美印痕,如同皮肤上的胎记,如同深深地刺在灵魂上的刺青,并没有被以后三十余年远离文化的岁月侵蚀得色迹全无。

  乔祺:

  我死后,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不管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多严重的伤害,都不许做一点点对不起乔乔的事……就是这样。铭记。

  父绝笔

  自从乔祺过了十岁以后,乔守义就很少再叫他儿子了,而是直呼其名。只不过叫“乔祺”二字的语调,有时温和有时严厉罢了。他的这一封短短的绝笔信,亦如以往。乔祺看时,难以判断父亲写下自己名字那会儿,心里边究竟是温和多一些,还是严厉多一些。字数太少了,他反复看也看不出来。心情仍被丧父的哀痛笼罩着,也不是太明白父亲留下这样一封绝笔信的深意。信上的日期告诉他,它是父亲半个多月前就写好的。显然,那时父亲已自知寿数将尽。也显然,父亲写前觉得有许多事许多话应嘱咐他这个儿子,肯定是打算将两页纸都写满字的。却不知为什么,连一页纸也没写满,仅仅留给了儿子二三行字。

  他回忆半个多月前的那些日子,想起有一天,乔乔大声嚷嚷:“谁扯我的作文本了?谁扯我的作文本了?”

  他说:“大声嚷嚷什么呀乔乔,家里会有谁扯你的作文本吗?准是你的同学扯的,非嚷嚷不可明天到学校嚷嚷去!”

  而父亲立刻坐起在炕上,以惭愧的语调说:“别,明天千万别到学校嚷嚷,是爸爸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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