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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哪儿捡的?”

  “城里。”

  “城里哪儿?”

  “江桥那儿。桥梯的台阶那儿。”

  “那你也不该捡!你是要不捡,她这会儿不会在咱们家里!”

  “我要是不捡,她还不冻死在那儿呀?她大小也是个人,是条命!”

  儿子振振有词起来。

  “你要是不捡,别人看见了也会捡,那她现在就在别人家里了!”

  父亲也振振有词。

  “那么大的雪,我等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走到那儿!如果不是我,换了是你,你忍心不把她抱回家里来吗?”

  儿子以攻为守了。

  “你别好像你捡的就有理!反正咱们家不是这孩子久留的地方。你能把她捡回来,老子也能想法子把她送到别处去!”

  儿子刚一张嘴还想说什么,父亲呵斥道:“你给我住口!这事儿我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

  ……

  夜里,“小妖精”醒了,哭了,找人;乔祺只得将她搂入自己被窝,她才又睡着。

  还没放寒假,但各门课程都已结课了,老师们和学生们终于想到一起了,那就是双方皆不能掉以轻心的期末考试。

  然而第二天上午老师们究竟都引导同学们复习了哪些内容,初二男生乔祺半点儿也没记住。四节课上下来,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他在课堂上只想着一件事儿了,那就是父亲千万别趁着他不在家,一意孤行地将“小妖精”送到哪儿去了。那他可怎么向高翔老师交代呢?放学后,他一口气跑回家,就像家里有最符合他夙愿的一桩大美事儿在向他频频招手微笑似的。

  在家门口,他听到了“小妖精”格格的笑声,一颗心顿时安定。迈进家门,见父亲站在炕边,正举起着“小妖精”逗她呢。

  他也笑了。

  父亲放下“小妖精”扭头瞪着他说:“你有什么可笑的?笑也没用。该怎么办,必须怎么办。”

  屋子里温暖如春,而父亲平日是很节省柴草的……

  下午,他一如既往地去到了少年宫。在少年宫门口,恰遇一群少男少女走出来。他问他们怎么了?为什么纷纷往外走?没谁回答他。他们的表情告诉他,少年宫有什么不详之事发生了,而且那事情分明还跟他不无关系。进入少年宫,几位老师正在大厅议论什么。他们一发现他,都缄口不言了。

  一位年长的老师说:“乔祺,跟我来。”

  他跟着那位老师来到了乐器保管室。高翔老师的大提琴和手风琴,单独摆在一个显眼的地方。

  那位老师指着说:“乔祺,高翔老师留下封信,托付替他把这两样乐器送给你。”

  他伸手轻轻摸着那两件乐器说:“我不要。老师当年已经送给我一支萨克斯管了。老师还得用它们教学生呢!”

  “你必须要。高翔老师既然这么托付了,我们就只能照他的托付来做。”

  “高翔老师……他,调走了吗?”

  “他……走倒是走了。不过……并不是调走了。在没有老师能代替他教学生这两样乐器之前,你也不必再到少年宫来了……”

  “那,高翔老师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乔祺,我知道你和高翔老师之间的感情很深。但是我只能告诉你实话——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永远……”

  “高翔老师他……”

  “被列车轧死了……”

  坡底村的少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冲出少年宫,冲到江桥上的……

  在他兜里,揣着七八页纸。它们四四方方地折叠在一起,其上写着他父亲那秀逸的钢笔字。

  那是七八份寻人启事,寻找“小妖精”的父母,或她的亲人,以及知情人。他父亲要求他,必须将那七八页纸贴到沿江路人眼经常看到的地方。

  他掏出那些纸一下下撕得粉碎。江桥上朔风凛冽,纸片顷刻被刮得四处飞扬,如同群蝶翩舞。桥下的江面,仿佛巨匹的白绢直铺向远处,纯无它色。被刮过铁网的纸屑,飞高的越变越小,渐远渐逝;飞低的衬近江面,一转眼也就看不清了。而那些被铁网挡住的纸片,自然也是稍大些的,在风中焦急般地抖动不止,看去好似一只只被网在网中的玉鸟,徒劳而可怜地拼命扇着它们的双翅。纸片边角扇在网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泪痕在乔祺脸上冻成了两行冰痕。这少年那时心里明白,从此他是“小妖精”惟一的亲人了,也是惟一的知情人了。尽管除了他所敬爱的高翔老师已经被列车碾死了这一点,他另外并不知道什么别的事。

  在迈入家门前,他擦了几下脸。他的父亲正在翻箱子,回头看着他奇怪地问:“怎么去了一下就回来了?”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高老师病了,器乐班的学生都回家了。

  而父亲,竟一点儿也没怀疑就信了,只不过又说:“那你,应该到高老师家去探望他一下,你跟他别的学生不一样嘛。”

  他说他本是那么想了的,但因为一次也没去过高老师家,不知高老师家住哪儿,所以没去。

  “你就不会问问其他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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