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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


  “大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卖你‘伟大的女奴’那一位呗!”

  “这么晚了,我又不想再买他的画了,到他那儿去干什么?”

  “大哥,你无论如何得跟我去!这不拐个弯就到了嘛!他叫我今天不管多晚,也得把你带去!他要当场作画,让你开开眼!”

  小赵一片热忱,严晓东不愿扫他的兴。两人说着走着,不一会儿来到了画家的单身宿舍。

  四十多岁的光棍画家,开了门,客气地将他们请人,说:“我立刻开始,你们别急!”

  地上摆了一只大洗衣盆。盆四周,围着二十几只颜料瓶。但见他,拿起一瓶,咕咚咚,全倒人盆中。又拿起一瓶,咕咚咚……再拿起一瓶,咕咚咚……放下一瓶,拿起一瓶,一声不响,将二十几瓶颜料全倒入大洗衣盆中。盆中就非常之奇观。直看得严晓东二人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画家用画笔杆儿在盆中搅了几下,歪着头瞅瞅,又搅了几下,然后将一方雪白画布,缓缓铺人盆中,独自吸起烟来。吸完一支,缓缓从盆中拎出画布,展放桌上,又铺人一方画布。如法炮制几幅,严晓东二人大惑不解。

  “严老板,你也请来作一幅吧?”画家将搅颜料的画笔杆儿递向严晓东。

  “我,不敢不敢!”

  “来吧,别不敢嘛!”

  严晓东犹犹豫豫地接过了画笔杆儿。

  “搅哇!随便搅!”

  严晓东一阵猛搅,如搅麻酱一般。

  画家笑道:“没事儿没事儿,照我的样,铺一方画布!”

  严晓东在画家的指导下,怀着种稚子学艺的虔诚,完成了一幅。

  “不错!相当不错!”画家表示满意。于是将那些着了颜料的画布,一一用小夹子夹在晾衣绳上。那几幅色彩斑斓的画布,悬挂一起,玄妙各异,倒也相映成趣。

  “这算什么?”小赵忍不住发问。

  “《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画家高傲地回答。

  “什……么?!……”

  “《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

  5

  严晓东给镇住了。不是被那几幅画镇住了,而是被画家的话和那种自信的样子给镇住了。《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那几方廉价的色彩斑斓的画布,一赋予这等气吞山河的标题,似乎就非同小可了。

  他低头瞧瞧自己亲手搅过的那一大洗衣盆染料,又瞧那组画,仿佛感觉到无数种生命在那些画布上呈现出来,相互渗透着,混淆着,一种覆盖一种,一种衬托一种,每一种都宛如在画布上流淌着,使整幅画布也仿佛骚动了起来。他认定了它们是有价值的,远比“伟大的女奴”更有价值。尽管它们是简单操作之下的“产品”。他要买下《一九八六年》,买下《中国》。

  “卖给我?”

  “不卖。”

  “我出高价!”

  “出高价也不卖。”

  “为什么?”

  “我要凭它们在画展上夺奖。”

  “……”

  “以前卖给你的,是骗钱货。这一组画,是为了争得名声。钱和名声,我都缺少,都需要。像需要钱一样需要名声,像需要名声一样需要钱。这你不难理解吧?”

  “我……理解。”他失望极了。

  “那幅‘伟大的女奴’,你多给了我三百元,我一直对你心怀感激。也没个机会表示……这样吧,你自己完成那一幅,归你了。”画家友好地在他肩上拍拍,将烟盒举到他面前。

  也许是因为三个人对《一九八六年》的创造性劳动,对《中国》的异想天开不拘一格的“诞生”感到满意吧,都显得挺高兴。都似乎还有些话需要交谈。尽管夜很深了,画家却好客地找出半瓶“茅台”,花生米、罐头什么的,诚恳挽留两位似乎颇懂行的“鉴赏家”小酌一番。

  于是为“一九八六年”干杯。

  为“中国”干杯。

  于是望着“一九八六年”,大谈一九八六年。望着“中国”,大谈中国。正所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一个肯定,那一个否定,第三个否定之否定,争论得不亦乐乎。意中言下,都有那么点“煮酒论英雄”、“粪土当年万户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当代弄潮儿气概。

  小赵发誓般地说:“大哥,电工我是绝对不当了!我无论如何得奔个体。骑着摩托车背着秤,又能花来又能挣!那什么精气神儿?”

  严晓东几盅酒下肚,丢人嘴里一颗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着说:“你这‘茅台’是冒牌货!”

  画家笑笑,承认道:“是冒牌货。连我自己也是冒牌货。除了你们,没人欣赏我的画。”

  一心巴望“严老板”金口玉牙,封自己个柜前伙计的小赵说:“现如今,连冒牌货也有冒牌的!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争名夺利,各有各的高招,谁也甭笑话谁!”

  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于是又干杯。

  与画家告别,严晓东在小赵的搀扶之下,不辨东南西北地往家走。

  “大哥,你过量了吧?”

  “胡说,仨人喝一瓶假‘茅台’我严晓东会过量?”

  “假‘茅台’那是酒精加水……”

  “不加水也喝不醉我!”他一甩膀子,甩开小赵的搀扶。他的确没醉。只是因为佐酒之物不对口,有点烧心。

  一路没碰见个行人。夜风习习,吹来一阵凉爽,他头脑清醒了许多。眼前,但见残垣断壁。那是一幢拆除得尚不彻底的旧楼废墟。一九八六年,不管人们怎么说,城市毕竟还在迅速地发展着、建设着、变化着,而且无可争议地是朝崭新的面貌变化着。

  “咱们迷迷瞪瞪地走哪儿来了?”严晓东站定,四周瞅瞅,连盏路灯也没有。马路对面,一片空旷。是“都市里的乡村”还没被都市征用的菜地。

  “我……也不知道……”

  突然,废墟间发出一声女性的惨痛的叫喊。

  “你听!……”

  “大哥,咱们快走!……”

  又是一声叫喊,分明是被掐住了脖子拼命挣扎着叫喊出来的。

  “大哥,别管闲事!”小赵拖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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