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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七


  对方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往上指了指。

  “我还是不明白,‘上边’是什么意思?”

  “应该让你明白,我们自然会让你明白的。不需要你明白的。你没有必要明白。改革很混乱,一定得整顿。我们奉命行事,一个一个地整。先整这一类……”竖起小手指,“后整这一类……”竖起大拇指,“整个一清二楚,不整是不行的!”

  对方口吻相当之威严,听来非常自信。好像有了他们的存在,世事从此界线分明,朗朗乾坤,澄清万里似的。

  “也包括我和陈先生的关系么?”

  “当然。”

  “那么让我悄悄告诉您……”她朝门口看一眼,故意装出一副门外有谁在偷听的样子,诡秘地隔着桌子向对方俯过身去。

  12

  对方也不由得向她俯过身来。

  她的嘴几乎贴着对方的耳朵说:“我想和陈先生睡觉!”

  对方如同被电击了一下,倏地躲避开她,意识到受了捉弄,脸气得煞白。

  她表情烂漫地望着对方。

  对方猛地站了起来:“今天就谈到这里!”

  “欢迎再来!”

  她坐着不动。只撩起目光,嘲笑地瞧着对方的脸。

  此刻,她的抵触情绪已达到了挑战的地步。

  那一男一女转身便走。

  “我们厂里花开的正好,要不要折一束?”

  “不——要!——”

  门砰地关上了。

  徐淑芳怔怔地望着眼前烟灰缸中被水浸湿,渐渐变黄的烟蒂,心中亦如被一股腥黄的污水浸渍。

  忽然,她伏在桌上,脸掩埋臂中。

  门轻轻开了。

  曲秀娟同情地望着她——她双肩耸动,在无声哭泣。

  “淑芳……”

  “……”

  曲秀娟犹豫地站在那里,几经踟蹰,退了出去……

  第二天,她被通告停职反省。

  曲秀娟像母亲寻找走失了的孩子,找遍全厂,各处打电话,找不到她。问司机小李,小李也不知她的去向。

  “你为什么不知道她在哪儿?”曲副厂长大发脾气。

  “你又没让我看着她!”司机小李同样大发脾气,他也正为此事着急。

  全厂乱了套,没谁还能安心工作。

  姑娘们八个一帮、十个一伙,叽叽喳喳,都说厂长如果有个好歹,非把来调查的人挠成条不可!“老秋翁”寸步不离曲秀娟,喋喋不休:“找哇!副厂长你下令找哇!全厂人都派出去!找遍全市!”

  相比之下,曲秀娟倒显得异常冷静。她相信,徐淑芳既不会去死,也不至于发疯。如此这般的不公正如果压在她自己身上,她也是完全承受得了的。不就是停职反省么?小菜儿一盘!咽得下去!她不过是想在徐淑芳需要安慰的时候,给予一些安慰罢了!倘徐淑芳真的被撤职了,副厂长她也不当了。仍去经营个体修鞋铺,当个自由民!这年头,会赚钱的自由民比当个小厂的厂长日子过得潇洒多了。

  她欺骗姑娘们,说厂长已经找到了,是被陈先生父女请去了。

  全厂人这才安心。但姑娘们仍替厂长愤愤不平,一边干活一边计议,有的说罢工,有的说去游行,还有的说去审计局闹去,就像上次去报社一样,七言八语,计议到下班,也没个结果。大家都窝着一口气。

  那一天下午,在公园里,在碰碰车场,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使玩碰碰车和看玩碰碰车的人们都好生奇怪。她表情愀然地坐在一辆碰碰车上,却似乎根本无心加以控制,被撞来撞去,不惊不慌,不叫不笑,任而由之……

  人们以为她神经不正常,或者在家受了丈夫的气,到碰碰车场上来以独特的方式宣泄。

  隔日,徐淑芳出现在陈氏父女面前。

  她郑重地对他们说:“我十分感激你们送给我那张珍贵的照片,我愿意永远保存它!”

  那父女二人惊喜异常地相互望了一眼。

  陈先生冲动地向她张开了双臂,然而扑人他怀中的并不是被停职反省的百花玩具厂厂长,是他自己的女儿。

  女儿对父亲说:“爸爸,我真替你高兴!”

  随后,陈小姐拥抱着徐淑芳说:“按照西方的习惯,从今往后。‘您’对于我们就是‘你’了!可能我和我的两位哥哥都将不习惯叫你母亲,但我们都会特别尊敬你,并像我们的父亲一样亲爱你!”

  陈先生幸福得落泪了,连连说:“退机票!退机票……”

  徐淑芳也落泪了。她内心里大受感动,却并不怎样激动。她的眼泪与陈先生的眼泪所表达的很不相同。

  晚上,她来到了她的小叔子也是妹夫家中。当年的大院已不复存在,全院人家都住上了楼房。

  那一天是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二日。

  那一天是她的小伟的生日。

  他说:“姐,你来得正巧,帮我们包饺子吧!”

  有时他随着妻子叫她姐,有时妻子随着他叫她嫂子。那本是怎么叫都有理的。

  于是她就洗了手,帮他们包饺子。

  他们的儿子躺在床上睡着,家里很安静。

  她细致地包好了几个饺子,低声说:“我要结婚了。”

  他们都停了手,有些不相信,以为她在开玩笑。

  “真的。”

  他问:“跟什么人?”

  她低下头,拿起一个饺子皮儿,一边抹馅一边说:“跟那个美籍华人陈先生,一星期后。”双手使劲—捏,捏成一个工艺品似的饺子。

  一阵沉默。

  妹妹问:“那,我和立伟能参加你的婚礼吗?”

  她说:“当然。谁比你们更有资格?”目光却望着她的小叔子。

  而他说:“我去看看水开了没有。”走出屋去了。

  一会儿,他进来后,仍一言不发地擀饺子皮儿,一个饺子皮儿快被擀透明了,还擀。

  “立伟,你怎么不说话?”

  “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再也见不到嫂子了……”

  “放心,嫂子还是你嫂子。我只想作陈先生的妻子,不想作美籍华人。”

  他笑了。

  她也笑了。

  她包的饺子个个像工艺品,没有一个煮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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