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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五


  “我们对于中国所谓改革者们的普遍命运有所了解。你们骑的是无鞍无缰驽马,局势稍有动荡,许多人便可能纷纷落马,甚至身败名裂。您……不至于认为家父替您的担忧,也是荒唐的吧?”

  “谢谢。”她也只有再说“谢谢”而已。但她望着对方的那种目光,却是相当坦荡相当镇定的。她固守着她的尊严。

  “这份徐淑芳女士的粗略的资料,留给您做个纪念吧!与其说它是慎重的证明,莫如说是美国式的幽默。家母的照片,也请求您哪怕暂时收下……我们已经预订了五天后的机票,如果家父枉自多情了,我们希望它五天内物归原主。不必当面送还,请寄我就是。在我们今后的来往中,家父将绝不重提这件事。家父在商业方面是铮铮硬汉,在人际方面实乃谦谦君子。您看我这当女儿的,尽说自己父亲的好话了。”陈小姐站起,收走记事本,只将照片留在桌上,矜持地向她伸出手时,瞧着照片又说,“如果五天内它没有物归原主,我和家父将会高兴无比地推迟归期。”

  徐淑芳表情沉静,却心中紊乱,竞忘了礼节,没有站起,也没有回答一字,只是默默将一只手伸给了对方。陈小姐轻轻握了她的手一下,转身便走。她这才站起,一直望着陈小姐的背影,直至那个苗条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她缓缓坐下,目光一落在照片上,立刻又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仿佛对于照片上那个女人太像自己,或者反过来说自己太像照片上那个女人这一事实心怀忐忑。

  她一路思绪纷杂地回到了厂里。

  曲秀娟一见劈头便问:“淑芳,你究竟干了些什么?!”这话问得咄咄逼人而又唐突,她不知秀娟是从何谈起,一时愣住了。

  “审计局来人找我调查你的问题,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我正在问你哪!他们问我何时调入厂里的?谁把我调入厂里的?谁任命我当副厂长的?工资多少?有多大权?我和你的关系如何?我们是怎样分配权力的?是以什么原则发奖金的?对你在行使职权方面或经济来源方面有没有过什么疑点?等等,等等!还要求我向你保密!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为什么?……为什么?”她只有自言自语的份儿。

  突然她叫嚷起来:“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概不知道!不知道是谁,抓住了我什么把柄!不知道首先是哪些方面,以什么名义暗中审查我!不知道哪些人,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也不知道我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不知道!不知道!”她连连拍了几下桌子。

  笔筒中,那只爬到竿顶的小乌龟受到震动,倏地顺着控制线绳滑落,被笔筒一口吞了。

  曲秀娟一时呆住了,怔怔地望了她许久,缓缓走至她跟前,将双手轻搭在她肩头,凝视着她说:“淑芳,别生气……我才不信他们会从你身上搞出什么名堂,只不过把我弄糊涂了。”

  她低下头,发出一声呜咽。然而并未哭,眼中亦无泪。她猛地扬起头说:“吃饭去!”

  那天夜里,守门的老赵头发现一个人影在厂内徘徊,这儿站站,那儿站站,姗姗走向车间,如同幽灵。

  他起了疑心,披件衣服跟踪着,接近了猛喝一声:“谁!”举起手电,一道光束射将过去。徐淑芳被光束射得以臂掩目。

  “原来是厂长啊,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散散步……”她搪塞着。

  “咱们这厂,如今是越来越体面啦!满院的花儿,满院的香气,我可不真成了老秋翁么!你看这夜来香偷偷地开得多娇美!厂长,我替你掐一把拿屋里插着?”老头儿说着就欲掐花。

  “别,掐了多可惜!”她赶忙加以制止。

  这一时刻,她内心里充满了爱,不唯是对那偷偷地开得娇美无比、馨香四溢的夜来香,而是对整个厂的情感。

  她觉得她自己早已是它的一部分,而它之对于自己同样重要。

  “我不走……”她喃喃地对自己说,然而那听来是动摇着的固执。

  “那你就在这儿闻吧,别凉着。”老赵头儿嘟哝着离开了。

  夜来香似乎将整个夜都熏香了,月光将她变了形的长长的身影投在地上。

  事情势态发展得急剧而严峻,超出她的料想。

  第二天上午,她的办公室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领头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精瘦女人,另外一位,是显得很结实的青年人。

  “徐厂长在吗?”精瘦女人的眼光停在徐淑芳脸上。

  “我就是。你们是……”

  “我们是市审计局派来的,这是我们的介绍信。”说完从提包里拿出介绍信交到徐淑芳手中。

  徐淑芳一边看介绍信,一边思忖,脸上很平静:“好,请坐。”看罢,为他们沏茶。“哟,还是龙井茶。我们不喝。”精瘦女人的嘴角漾起一丝冷笑。

  “我自己喝。”徐淑芳点燃一支香烟,用睥睨的目光望着蜷坐在长沙发中的两个男女。

  精瘦女人从提包里拿出小本,迎着徐淑芳的目光说:“徐厂长,我们审计局最近收到一些反映你问题的群众来信,有的是由报社转来的。这些问题写得都很具体,领导上让我们来和你核实一下,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不是早就洗耳恭听了吗?有什么话直说吧!”

  精瘦女人和那位男青年交换了一下目光,年轻男人摊开本子准备记录。

  精瘦女人干咳了一下说:“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成为党员的?”

  “怎么?审计局也过问党组织的事吗?”徐淑芳确实有些惊讶不解了。

  “不,这个问题和我们下面要问的有关,请回答好了!”

  “个人申请、党员介绍、支部通过、上级批准。我就这么成为党员的。”

  “介绍人是谁?”

  “我厂原先的会计,周德启。”

  “他现在何处?”

  “被判刑了。”

  “什么罪?”

  “贪污。”

  “噢……”精瘦女人又和那位年轻人交换了一下会意的目光,年轻人遂即又往记录本上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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